黄郎中听了我的话,失魂落魄的站在冷风里吹了大半日,我亦觉得心情不佳,胸中闷闷的,陪他立了半晌。
我杨媛一生两世,怎得如此坎坷波折,所爱之人,皆非所得?
命薄何至如斯?
遥遥听得兰泠的脚步声逼近,我才缓过神来,一回头,正好瞧见黄郎中身边的小药童,颠颠的往自家主子这边跑,我忙轻轻的唤了一句“黄世兄”。
黄郎中也回过神来,忙转过身子,用袖口蹭去了眼泪,我也故作不见,沉闷的整了整衣衫。
趁着众人还未近前,黄郎中背对着我,沉声道:“既然小姐不愿失心,某也不敢奢求,只求朝暮相对,终生不弃。”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知道今天的这番话,算是石头投在了深井里,连个回声都没有了,也不再勉强,只得随他去了。
出了三年孝期,谁又知道,会是怎么一番情景呢?
我暗暗哂笑。
我也忒心急了些,也许不消三五个月,他就已经把我忘在了脑后,我这会子还痴痴的作着三五年的计量!
突然手上一凉,正是黄郎中飞快的往我手里塞了个物件儿,他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我的手心,引得我直觉的想要避开。
我忙一缩手,要将东西还给他,展开一瞧,却是一个绣着并蒂莲的粉红锦缎荷包。
骇得我忙将荷包塞进了袖筒里。
要是被人看见我和他拉拉扯扯,中间还连着一个荷包香囊,就是我满身是嘴,只怕也说不清楚了。
我没想到黄郎中,也会使这种促狭的伎俩!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倒是我平日里小觑了他!
一路规规矩矩的将黄郎中送到二门上,与静候在门口等着送他的吕掌柜客套了两句,我忙忙的扶着兰泠的手回了自己的院子。
许是见我脸色不佳,一向聒噪的兰泠今儿也出奇的沉默,不时偷偷的瞥上我一两眼,我故作不见,仍旧一路径直引着众人往回走。
到了院子门口,我要往抱厦里转,兰泠忙拦住了我,面带忧色道:“小姐,要不您回去歇会吧!”
我暗暗诧异。
等到进了抱厦,众位妈妈们见了我,也一改往日里讨乖卖巧的作风,一个个泥塑似的,板板正正的回了话,就杵在一边,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把所有事都回了个遍。
临走时,三五个平日里在我面前很有体面的妈妈,也都像兰泠一样,都满面担忧的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要是现在还看不出来我有什么不寻常,那我也忒迟钝了些。
先去看了一回家义,见他在与细姐儿说话儿,我放下心来,回了东次间,唤兰泠去找一面靶镜来与我。
兰泠攥着靶镜,犹犹豫豫的道:“小姐,您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才好.......”
我暗暗心惊,忙从她手里接了镜子,对面一照,也吓了一跳。
脸颊两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星星点点起了些痘,上头粉粉的冒着尖儿,三三两两的,倒有连成一片,愈发严重的趋势。
“我记得......早上出去的时候,好像还没有来着?”
我皱了眉头,仔细打量自己的脸。
早上梳妆的时候,我面上还完完整整,光光洁洁的,甚至因为兰泠说我面上苍白,没有血色,我还采纳了她的建议,往面上略敷了些脂粉。
也不可能是出痘啊......我记得明明白白,八岁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出过了。
兰泠将我手里的镜子接了过去,道:“要不奴婢吩咐个人,去把黄郎中请过来吧?”
才刚送了人家走,我又说了那样的话,怎么好意思再请人家过来!
我忙摇了摇头,道:“你吩咐个小厮,去城南那边的升记堂,请个郎中过来,给我瞧瞧就是了。”
兰泠一听,不禁皱了眉头。
城南住着的,往往都是贩夫走卒,贫寒百姓,叫得上名号的,唯有一家升记堂,可比起这东大街的济世堂和黄郎中所在的同甘馆,不管是医术还是药理,差了可不是一点半点。
“小姐您不愿意请黄先生,何不去济世堂叫个大夫过来,总好过升记的那帮江湖郎中吧?”
我忙摇头,道:“可千万别,就按我的意思去办吧!”
别人不知道,我再清楚不过,济世堂背后的老板,就是祁王殿下。今儿我去那请个郎中,明天这话就要传到肖老板耳朵里,后天只怕祁王就能收到信儿。
虽然明明知道,家里住着一个兰心,任是丁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但还是忍不住做鹌鹑状,不想巴巴的寻上门去,失了里子又没了面子。
一时又到了用午饭的时间。因为面上起了痘,一来是不甚美观,不便见人,二来是家义还是个小孩子,万一我真的是发了痘,也怕传染给他,就叫他留在东次间吃饭便是,不必再过来与我一同用饭了。
饭毕,家义站在门帘子外边,脆生生的问我:“姐姐,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我一时心底暖融融的,忙向外大声道:“千万别进来,姐姐过两天再陪你玩。”又吩咐跟在家义身边的人道:“看好了少爷,若是出了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众人忙应了,我又哄了家义几句,好歹没有让他进来。
虽然他不甚高兴,但我威胁他说,要是他再胡闹,我就把他的几个小厮退回去,他才乖乖的听话,由兰汐领着,回去午休。
我就坐在炕上,一边继续苦恼的端详自己的脸,一边朝兰泠道:“要不就趁机把家义搬回去吧!本想多留他两天,待他身体养得壮实些再回去。可现在我这个样子,就是不传染,把孩子留在这,我自己悬心,外人看见,也只当我这个做姐姐的心狠,巴不得孩子出了事,才能痛快呢!”
兰泠还未及答言,门帘子外突然响起了小丫头通传的声音,说兰芷回来了,要进来请安。
兰泠忙去掀了门帘子,叫她进来。
兰芷上前来行过了礼,才缓缓的移步过来,见了我的脸,也吓了一跳,忙朝兰泠问道:“小姐的脸......是怎么了?”
我不敢抚面,只能朝她咧嘴苦笑:“可是春天要到了,除夕还没过,我这脸上先闹起了春意!”
两个丫鬟莞尔一笑。
兰芷回来,兰泠更多了帮手,将目前的情况简单的向兰芷说了说,我吩咐两个丫鬟尽快带着家义身边的几个人,把家义搁在我这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最好是今天下午打好箱笼,晚上就能把家义送回去。
兰芷朝兰泠笑道:“家义少爷的东西送过来的时候,是奴婢帮着清点安置的,倒也没有多少东西,一个下午也就足够了。小姐身边也离不开人,姐姐就留在这吧!”
兰泠笑着拧了她胳膊一把,道:“你个小蹄子!倒还指派起我来了!”
兰芷只朝我抿着嘴笑,两人的分工就这么定下了。
下午兰泠领了大夫过来,只不过刚将手搭到我腕上问脉,大夫就断定,我是发了热痘,要用汤药逼出体内的热毒才行。
待兰泠送走了大夫,我不禁与她疑惑道:“这大夫倒是好脉息,从没见过,听脉听得如此之快的。而且做医生的,无不是说话含混,他倒是笃定的很。”
兰泠也捏着一个小银裸子疑惑道:“奴婢刚刚送他出去,他说什么都不肯收钱。而且......奴婢记得,出了热痘,不管男女,大夫都是要面诊的,怎么这位大夫,只是搭了脉,就走了?”
我心下不安,嘱咐兰泠道:“你把他留下的药方,拿来与我瞧瞧。”
兰泠忙应了,去东梢间取了药方来,递与我。
板蓝根二钱,大青叶一钱,黄芪一钱,夏枯草一钱,菊花一钱,连翘一钱,郁金一钱,鱼腥草一钱,败酱草一钱,生薏苡仁一钱半,丹参一钱,赤芍半钱。每日一剂,水煎,早晚饭后服用。
倒都是些清热解毒的药物,并没有瞧出什么特别来。
我只好将药方又还给兰泠,吩咐她道:“你去找周百木,让他拿着药方去生药铺子里问问,他们是常年抓药的,也许能看出些什么问题来。”
略顿了一顿,我从袖子里倒了那个香囊出来,也一并递给兰泠,道:“你把这个也拿上,也去问问,里面装的是什么香料?”
虽然我觉得,以黄郎中端方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害我的,可到底还有一句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在,我还是谨慎些好。
兰泠捏着那个香囊,“咦”了一声,问道:‘小姐您几时买了个这样的香袋儿?“
我一时疑惑,不禁追问:“你怎知是我买的,而不是我做的呢?”
兰泠指着那荷包上的刺绣朝我道:“最近新出了一种机器,也可以扎花,只是不比人的针脚细密,只轻薄的在上面刺上一层。”
兰泠又将荷包凑在鼻端闻了闻,笑道:“这香味倒是和那铺子里头的不大一样,怎么一股子草药味儿!”
我将荷包接回手中,仔细一瞧,果然如兰泠所说。
只见兰泠朝我眯着眼笑,一派高深莫测的笑容。
我瞪了她一眼,暗暗思索。
初接到这个荷包,我只当是黄郎中的哪个丫头绣的,原来是他随手从街边买来,又重填了香料。
仍旧将荷包递给兰泠,狠狠的瞪了她两眼,兰泠知晓轻重,不再追问,笑嘻嘻的将两样物事揣进怀里,自出去办差不提。
我有些担心传染了丫头们,也不叫人进来服侍,只自己换了衣裳,散了头发,绞了一块帕子擦了擦脸,自己掀了被躺到炕上,不想一合上眼睛,就沉睡了过去。
待到我再睁眼,屋里已经点起了灯,兰泠坐在炕边我脚下,低着头往袜子的系带上绣花,兰芷蹲在火盆旁边,用手帕子垫着手,转动搁在炭盆上的一个小铜壶,热里面的汤茶。
还是兰芷先发现我醒了,忙搁了手上的活,笑意盈盈的道:’小姐您可醒了!“
感觉嗓子有些凝滞,我咳了一下,才道:“这是什么时辰了?”
到底有一口痰堵在嗓子眼,我的声音里带着呼噜呼噜的响动。
兰泠忙搁了手里的活计,捧了个痰盂过来,我撑起身子吐了口痰进去,才感觉舒服了些。兰芷又倒了杯茶来与我,我撑着胳膊直起身子,接了杯子过来。
兰泠接过了我手里的杯子,笑道:“现在已经是酉末二刻了。”
我心下一惊,单这么一躺,我就已经歇过了三四个时辰。
“祖母那里......”
我将腿挪下了床,兰泠忙蹲下给我穿鞋,笑道:“因您发了烧,奴婢就做主,向老太太说您白天里感染了风寒,现下正熟睡着,等您醒了再过去问安。”
兰芷帮我披上了外面的大袄,我朝兰泠点头,续问道:“老太太就没说什么?”
“老祖宗说,您身子不舒服就在屋里头歇着,跑来跑去的,反倒不好,等着您大安了,去向她老人家行个礼就是了。刚才还派红玉姐姐过来瞧您,我陪着红玉姐姐说了好一会话,她才走了。”
我淡淡的笑了笑。
要是真的关心我,怎么不送点药材吃食过来?
祖母库里,稀奇珍贵的补药,不知道有多少。不过是做个面子,显得祖孙情深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好歹还有个面子情谊,像我这样的身份,又还能奢求什么呢?
“你去派个小丫头,去老太太院子里说一声,就说我已经醒了,但人还烧着,就不过去给祖母行礼了。”我一边自己系腰间的绦带,一边嘱咐兰泠,想了一想,又添了一句:”再给祖母送一盒咱们昨天做的那萝卜糯米糕去。“
兰泠笑着应了,将一个浅青淡碧颜色的素面荷包挂在我腰间。
我捏了捏那荷包,指尖染上了淡淡的药草香气。
整了整衣衫,我瞥了兰芷一眼,这丫头会了意,忙低眉顺眼的上前来回话:”小姐,家义少爷已经送回去了,兰泠姐姐做主,让兰汐姐姐和桃儿姑娘都跟着过去服侍,还有二少爷之前睡得那架百子千孙架子床已经收回了您库里,您从前睡得那张松竹梅拔步床也已经安置回来,一应摆设都换成了从前的,您随时可以搬回去住。“
我笑着称赞了她一句,吩咐她去置办些饭菜,好用晚饭,兰芷是个有眼色的,知道我是暗示她,我要与兰泠说几句私房话儿,忙忙的应了,转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