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泠这话一说完,一连串的疑问就从我心底里冒了出来。
堂子里的手段,不折磨死人,是绝不算完的,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把人扔在了乱葬岗。
再有,乱葬岗地处城郊,离这里足有两三里路,她一个身单力薄的姑娘家,倒在那种地方,也不可能雇车,就凭她一人之力,绝对走不到城内来......
初听尚且觉得,这不过是个桥段,可仔细一思量,其中似乎内情颇多。
不知道当年豆饼的爹听见这番说辞,有没有过同样的怀疑?
转念一想,我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至少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而且豆饼父母都已经亡故,就是查清了真相如何,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后来又如何了呢?“
我接过兰泠递来的汤婆子,抱在怀里,盘膝坐在炕上,听她继续讲道:“后来豆饼生下来没多久,豆饼娘出去上街买菜,就再也没回来,豆饼的爹去寻他媳妇,也一去不复返,再也没了音信......”
我不禁皱了皱眉头,追问道:“难道就没有人去找过他们吗?”
兰泠叹道:“怎么能不找呢!刘绣娘知道弟弟、弟媳不见了,一直报官报到了布政使司大人那里,可说到底,不过是丢了两个升斗小民,大人哪有功夫理会,随便派了两个差役寻了一寻,就直接定成了失踪人口。咱们家里的人,都说豆饼娘是狐狸精,把豆饼他爹骗到狐狸洞里去了呢......”
我低声斥责了一句:“无稽之谈!”
女子本柔,为母则刚。
听兰泠的意思,那女子走失时,豆饼不过是襁褓之中的婴孩,最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能让她下定决心,狠心抛下自己的孩子呢?
有一种更可怕的猜想徘徊在我心头。
豆饼的娘,很可能是被人捉走了,甚至于,豆饼的爹,也是被那群人捉走的。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许久不曾做过的梦。
梦里我抱着一个孩子,上下左右的颠摇着,只是为了让他停下哭闹,将孩子面前搭着的小被子一揭开,赫然是豆饼的脸。
这个梦导致我好多天,看见豆饼都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转眼就到了十一日,周百木伤势已经痊愈,只是脑袋后边儿留下了长长的一条疤,再加上黄郎中为了给他疗伤,将他脑后的头发削去了一大半,倒像是海上商号传回来的画册上绘着的,倭国武士的模样。他偶尔在园中走动,引得小丫鬟们都追着他,管他叫“浪人周”。
我不禁暗暗感叹,高手在民间,这个外号起的,着实传神。
周百木赶着一个下午,带着他媳妇与他母亲,到我屋里来与我道谢,百木跪在屏风外,低下头就要瞌,我忙高声唤道:“百木家的,快把他扶起来。周管事的这颗脑袋可要紧的很,我还有大用,不能在我这青砖地上磕坏了呀!”
百木家的心疼丈夫,笑嘻嘻的应了一声是,挺着已经微微凸起的肚子,将百木硬拽了起来。
周百木就顺势道:“如今已经大好了,不敢再住在内院里,媳妇和母亲已经将院子都整理干净,二少爷随时可以搬回去住。”
坐在我身边的家义听了,不禁蠢蠢欲动,朝我咧着嘴,讨好的笑。
早在几天前,家义的身体就已经恢复了,活蹦乱跳四处戏耍,直嫌我整日将他困在院子里头,不够敞亮又无趣呢!
我安抚似的拍了拍家义的背,笑着朝屏风外朗声道:“倒也不急,养好病才是正经!”
周百木隔着屏风作揖躬身道:“黄先生说我已无大碍,两三个月后,疤痕也会自然消去。”
他这一提,我才想起来,难怪一直觉得,少了点什么。
原来是缺了黄郎中那双,清泠泠、凉飕飕的眼睛。
我假做不经意间问起:“怎的黄先生他没来?”
周百木面露难色,垂着头不做声,百木家的身影一转,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我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近前说话即可。
百木家的走到离我只两步的地方,面带为难之色,低声道:“奴婢也曾去请了黄先生,他却说,几次三番面见内宅女眷,已是不合礼数,若非小姐相请,他绝不会再踏进来一步。”
我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为这种事闹别扭,该让我说这个人什么好呢?
一会亲近一会疏远,活像个小孩子似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吩咐百木家的:“我知道了。那你就回去替我传个话,说多谢这些日子以来黄郎中相助,既然先生是如此知礼之人,小女子也不便勉强,失礼之处,还望先生宽恕则个。”
周百木家的虽然有些诧异,但也不过是稍微愣了个神,转瞬就反应过来,垂手退了下去。
待到第二日,我向祖母请过安回来,周百木携着母亲媳妇,来向我正式道谢,同时归入原本各自的差事。
望着百木家的已经出了怀的肚子,我不禁笑道:“如今你也有了身子,若是在陈姨娘那里不方便,不如先回家歇着吧!”
百木家的忙屈膝道:“如今已经过了头三个月,前儿黄先生才给把了脉,说胎坐的稳,正常的活动都不要紧。而且陈姨娘那里,一开头就是奴婢照料的,如今猛然的撒了手,奴婢也放心不下姨娘。”
周婆子望着媳妇,面色很有几分不好看。
我朝百木家的投过一个感激的眼神,笑道:“如此,可要多麻烦你了,只是有不方便的时候,尽管来找我说,可不要委屈了自己。”
百木家的忙又行礼谢过,笑着问道:“小姐您不去送黄先生吗?”
我愣了一愣。
“黄郎中是今天就要走吗?”
百木家的面上的表情比我还要疑惑,笑问道:“难道您没有在老祖宗的院子里碰见先生?先生带着小童和我们一道出的门,说是给老祖宗行过晚辈的礼,就要回药馆里去了!”
为了去送黄郎中,我只好派了个小丫头去抱厦,通知等着向我回事的妈妈们,过一个时辰再来。
我一路带着兰泠并几个平时常跟我出去走动的妈妈们,一路紧赶慢赶的往二门上走。
恰巧在板桥前遇到了身着一身鸦青暗纹道袍的黄郎中,仍旧自己背着药箱,身边带着药童,由红玉引着,一路往前走去。
红玉老远望见了我,忙在桥下停了脚步,黄郎中却快步疾行,一径过了板桥,发现自己身边的小童还站在桥对面和自己遥遥相望,才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隔着老远,我都能瞧见他满脸的无奈。
我耸了耸眉毛。
兄台,你无奈,我也无奈的很呀!
上前与红玉招呼了几句,红玉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将我扯到了一边,向我耳语:“小姐,您是不是哪里得罪了黄公子?”
暗暗的抚了一下袖口,我忐忑道:“这......没有吧!”
红玉挑了挑眉毛,一脸似笑非笑,扯了我的手腕,更凑近一点,笑道:“黄公子今儿早晨,可是请老太太把屋子里的人都清了出去,单独和老太太说了好一阵子话!”
我一阵心惊肉跳。
忙追问道:“你可听见了什么?”
红玉挺了挺脊背,正色道:“老太太将我们都赶了出去,奴婢们也不知道黄公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暗暗的捏了红玉的柔荑一下,嗔道:“我还不知道你们!仗着是得宠的大丫头,什么话不敢听!你今天这样,明儿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瞧你吃不吃得消!”
红玉“哎呦”了一下,知晓我着急,笑嘻嘻的凑在我耳边道:“黄公子今儿早上跟老太太说,他十分欣赏小姐您性情贤淑、行事利落,准备今天就收拾行囊回黄家,求黄家老太爷打发人来上门求娶您呢!”
完了!
完了!
我觉得一阵凉意好像从我的心里头渗出来,飞快的浸没了我的头顶,周身一片冰凉,连气都喘不上来。
我这算不算是,阴沟里翻船?
我想到薛大公子会给我捣乱,我想到蒋明那个混蛋会给我添麻烦,甚至我也想过,如果有一天我和祁王反目成仇,他也会成为我难以逾越的阻碍,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我亲自请回来的黄郎中,居然会成了我的绊脚石!
“那......祖母她老人家,是个什么意思?”
我战战兢兢的追问,生怕红玉上下嘴唇一张,就冒出什么我不想听不敢听的话出来。
红玉笑睨了我一眼,道:“小姐您这是一叶障目啦!您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哪有提起婚事的道理?”
仿若恍然大悟,我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是啊!
我身上正带着母亲的热孝,哪里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老太太是要出去的人,自然不会用这种事,来再给小姐添堵!”
红玉神在在的朝我笑。
红玉这是充当传声筒,给祖母向我传达她老人家的善意。
我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我已经领下了这份心意,她可以放心的回去复命了。
有了这一节,我愈发觉得一路上黄郎中盯着我的眼神格外炙热,我只好强撑着挺直脊背,将他送到门口。
“此番多谢黄世兄。”我朝黄郎中屈膝行礼,接过身后兰泠送来的木匣,递与黄郎中,道:“微薄礼物,聊表心意,望兄不要推辞!”
黄郎中朝着我粲然一笑,伸手接过,手指修长纤细,如玉竹温润。
知晓头顶目光灼灼,我不敢抬头,只做恭谨状,低头行礼。
“我可否与世妹单独聊几句?”
仍旧是温润声音,但我却觉得不如从前动听。
天下女子的心,大抵如此,若是被一自己不爱的人苦苦追求,除了不胜烦忧,再无他想。
我觉得自己心底分明,于他,有感激,有愧疚,独无男女情爱。
面对清风明月一般的他,我不想骗他,又骗不了自己。
“世兄这边请!”
我笑着颔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灵堂前的小花园。
独我们两人步行而去,一路赏雪踏玉,气氛倒也有几分轻松。
冬日萧索,百枝无花,行至深处,我止住了脚步,和他并肩望着灵堂屋檐下垂着的举丧白绫出神。
“......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
听得语气,我微微诧异,不禁侧过头去望他。
往日里只见他一脸方正,倒从未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黄郎中。
他满面萧索,嘴角牵动,淡淡一笑,浅浅忧愁落入眼底,道:“虽然我知道你不愿嫁我,可我还是想要娶你!”
我一时黯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他似乎也不要我的回答,接着道:“家里兄弟姐妹,都当我是怪物,不愿与我亲近。只有祖父,自小就悉心照料我,我一直以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再没有别人能够了解我,可我后来遇到了杨小姐你,你从来都没有介意过我的不同,每次看见你笑,我都会从心底里觉得很高兴......”
听了他的话,我忍不住微微侧过了头,用帕子掩着口鼻,轻轻的咳嗽一声,来擦掉我眼角的泪水。
曾几何时,我也这样卑微的爱着别人。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要远远的看着你,就很好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要每天都能看见你,才能高兴。等到我搬进来,每天都能看到你了,我又觉得,如果每天都能和你像现在这样,说上几句话,该有多好......”
太阳暖融融的照着,我眯着眼睛听黄郎中絮絮叨叨的说他的心事,一直听到脚发麻,他的口水说干。
他垂下眼睛,盯着脚边的一片地,用靴子将地面铲平,喏喏道:“你真的不愿嫁给我吗?”
不知是嗓子滞涩,还是心里苦涩,我居然觉得一时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我.......”
眼看着黄郎中面上腾起薄薄的希冀,我双拳一攥,心下一横,将话说出了口:“升平世兄,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有所付,再无他求。”
黄郎中苦笑,扶额道:”原来于小姐而言,眼前人非意中人,难怪某求而不得,敢问小姐芳心许谁?“
我淡淡一笑,抚袖言道:“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