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换过里外素服,我带着家义去了祖母的院子。
一时待到最后来的父亲,众人陪着祖母用了早饭。本该由祖母亲自将母亲的灵柩送到二门外,但祖母推说天气寒凉,膝盖的老毛病犯了,行走不便,就由红玉和杜妈妈二人代替她老人家,由周百木家的代替陈姨娘,将我们一众人送到了二门上。
站在门内,我千叮咛万嘱咐,叫周百木家的一定要看护好陈姨娘,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来。周百木家的连连点头应诺。
一旁的红玉就扯着周百木家的笑道:“周家姐姐这样心细的,您还不放心,倒要寻个什么珍珠样的人才够呢?”
我笑着与她打趣了几句,又朝侍立在一旁的兰芷使了个眼色。
兰芷连连点头,示意她还记得我昨晚的嘱咐。一定会尽力维持好家里的大局。
我暗叹一口气,扶着兰泠的手上了车。
好也罢,歹也罢。又不可能抓在手里一辈子,不过是由着她们安排罢了。
王姨娘早已上了车,坐在内侧,朝我弯弯着眉眼笑。
我与王姨娘虽然是骨肉至亲,可仔细论起来,相处的时间却不多。像今天这样正儿八经的坐在一起,还是第一遭儿,我们二人都不免有些尴尬,四目相对,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我只好侧转了身子,伸手撩了马车的帘子,望外面的风景。
因是送灵的车队,自然行得不快,途径东大街,还有不少相熟交好的人家在路边设了祭棚,由家丁在里面主持,烧些纸钱并扎花扎马,以寄对往生者的哀思。更有交往亲密的家庭,也会举着灵幡送上一程,以表两家通家之好的情谊。
无话找话,我就叫了王姨娘往我这边靠些,一边指点向她介绍各家,一边和她品评哪家的棚子搭得工整气派,哪家的纸人纸马扎得颜色鲜亮。
一时行到蒋家的祭棚前,王姨娘“咦”了一声,指着外边儿笑道:“这家倒是奇怪,弄个小公子在那里,长得好不齐整!”
我心尖一抖,忙朝外望去。
蒋明正抱着一盆纸糊的梅花,鲜红娇艳的梅花趁着他一张春花秋月的脸,好一幅公子如玉花似血,含情脉脉眼波流。见我向他望去,他忙直起腰来,扶了扶腰带,向我遥遥一笑。
我又想起,在茶馆里,被他禁锢在怀里,手心触上他的腰带,那种玉质流云纹在掌心摩挲的感觉来......
我一把将帘子撂了下来,将他的笑脸隔绝在马车之外。
王姨娘望着我笑了笑,执了面前的壶给我倒了杯茶,笑道:“这车里的火盆子,也烧的太热了些!”
我接了茶,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
抿了一口茶,我才想明白王姨娘话中之义,忙摸了摸自己的脸。
果然滚烫。
一时马车里的气氛更加尴尬。
我端坐着也不是,再掀开车帘更是不成,只好扭捏的坐着,心里暗暗的骂了蒋明一千八百遍王八蛋。
王姨娘歪着头笑睨了我一眼,再续了一杯茶,递到我手上,笑道:“下个月过了你的生辰,小姐也十三岁了。合该是说亲的时候了,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我默默接了茶,没有搭话。
王姨娘好像也并没有想要我的应答,仍旧自顾自的说道:“想来刚才那位小公子,就是蒋家的大少爷了吧?真是个仪表堂堂的小少爷。这么冷的天,还巴巴的跑来,可见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王姨娘特意在“重情重义”四个字上咬文嚼字,望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期盼的神色。
我端起茶杯来掩饰自己唇边的苦笑。
娘啊!我真是羡慕你。
你一生如此坎坷,见惯了这人世间最肮脏的人心,怎么还能保持这样一副天真烂漫的心肠?
你自己当年,不也是委委屈屈的嫁进陆家,怎么会还不知道,不管是对于男子还是女子,这婚姻大事,从来都不是由着青年男女的喜欢与不喜欢来定夺的?
就是这蒋大公子,对我有十二万分的真心,可他家里不同意,我又能奈何,他又能奈何呢?
一时马车辘辘的往前行,王姨娘滔滔不绝的劝说我,女子不能总想着赖在娘家,不要以为弟弟是亲手带大的,将来就会善待奉养自己......
我听着听着,竟一时打起瞌睡来,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
突然马车猛得一顿,我不由自主的往前倾去,要不是王姨娘眼疾手快,抓住了我,损失的可就不止一个茶壶了。
我从懵懂里清醒过来,见王姨娘满面惊慌,忙安抚了她两句,拍着她的手道:“娘,你在这里坐着,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王姨娘听我叫她“娘”,面上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几分惊慌来。
看得我心里一阵绞痛。
这是母亲还在的时候,被管制得,吓怕了。
刚要起身,王姨娘突然将我按下,正色道:“外面的马夫都是汉子,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怎么好跟他们搭话,还是我去瞧瞧吧!”
说罢也不等我回答,王姨娘自带了纱帏,跳下了车。
等了好半晌,也不见王姨娘回来,只是耳边隐隐的顺着风传来几句争吵声,也听不真切,我只好撩开了车帘,将头探出去,想要看个明白。
有哒哒的马蹄声靠近,我忙将头缩了回去。
车厢传来“当当”的两声,素白的车帘子一动,一个金亮的物事顺着缝掉进了车里,骨碌碌的转了两圈,停在我脚边。
我捡起一瞧,却是个金丝镂编的木瓜型香坠。
除了蒋明,再没人这么无聊。
我一抬手,将那香坠顺着窗户扔了出去。
毫无落地之声,我撇了撇嘴,定是被那厮直接拾了回去。
车厢边又传来了“当当”的两声。
我一把撩开了车帘,没好气的道:“这样无趣的东西,公子还是不要再送了!”
骑在马上的蒋明深明大义的点了点头,先是朝我摊了摊手,又扯开了自己外边的衣襟,里面空荡荡的,只掖了刚才的那个香坠,朝我可怜兮兮的道:“若是你再要,我也没别的了!要不......我就把我自个儿给你吧!”
我朝他啐了一声,道:“少在我这贫嘴!”又指了指队伍后面道:“你不是来送祭的吗?那还不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好端端的,跑到女眷堆里做什么?”
蒋明一时笑了起来,眉目流动着风情,硬生生逼退了那红艳娇梅。
他往后面一指,道:“你这管家管得也忒糊涂了!你自己都到了最后面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心下一惊,忙按照他指示的方向,探身往后面瞧。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所乘的这辆车,竟成了最后面的?
我不禁暗皱眉头。
因我身有重孝,不便主持路祭的应答往来,再加上到底是未嫁的女孩儿,在外面不好抛头露面,我就把这次出行的事,都安排给了兰泠。由她一路陪在引幡的家信身边,随机安排大小事宜。此刻我的车突然窜了位,想来是兰泠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我忙转身要下车。
“哎!哎!”不想刚撂下帘子,外面突然伸进来一只铁钳,死死的捏住了我的肩膀,蒋明弯着身子,将脸凑了过来,皱眉瞪眼的埋怨我:”你是没看见小爷我吗?有什么事不能问我?偏要自己下去!“
我在心里暗暗的骂。
真是一个鲁男子!
不知道自己手劲儿多大吗?
简直要疼死了!
见我皱眉死盯他搁在我肩膀上的手,他才意识到此举不当,讪讪的笑了一下,缩手回去,又拂了两拂我的肩膀,好像要把被他弄皱的衣裳展平似的,朝我讨好道:”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你们姑娘家的衣裳这么娇贵,稍微碰一下就坏了!“
难道我的肩膀,还比不上一件衣服重要?
我要被他气得吐血。
而且,在他眼里,我就是这样,为了一件衣裳斤斤计较的人吗?
我也懒得和他废话,狠狠得瞪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让我有事问你吗?那你快说吧!少在这里拉拉扯扯的,没得惹人烦!”
蒋明嘿嘿的笑了两下,将脸又往车窗旁凑近了一分,笑眯眯道:“那你现在......不恼我了吧?“
我望着他骑在马上,因为极力靠近车厢,而撅起的屁股,暗暗的想。
是啊,要是让我拿我头上这根银簪子,狠狠的往你屁股上扎他一百二百下的,我可能就不会恼你了。
说不准,我还会很高兴呢!
面前突然吹过一股软软的风,蒋明叹息道:“还好你不生气了,你一瞪眼,我刚刚都要被你吓死了!”
我冷眼望他。
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月牙白海浪纹行袍,头上簪着白玉簪,一脸......猥琐的笑容!
还吓死!
瞧他那一脸横笑,高兴死还差不多!
我冷哼了一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啊!不说我要下车了!”
任是我每次再怎么努力,都要在他面前破功。
只要和他在一处说话,不管我说什么,这家伙都能自说自话,把我拉到他想说的话题上。
其实,我很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我说!我说!”蒋明见我着恼,也不再啰嗦,拿着马鞭指了指前面道:“刚才你身边的那个丫鬟过来了一趟,应该是跟车夫说,叫他慢点赶车,把后面两辆先让过去。结果两辆车让过去没一会儿,就乌泱泱的过来了一群人,把前面给围住了。”
我后面的两辆车,一辆里面装的是丫鬟,一辆里面装的是跟车的妈妈。
我往周围瞧了一圈儿,骇然发现,围着我的人里,没有一张是我识得的面孔。
蒋明看懂了我的眼神,忙安抚道:“这都是我的私卫。”
所谓私卫,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护卫,多为武将之家所用。建安蒋家是武将世家,家里二房的大公子,养十个八个私卫,不奇怪。
可蒋明的这几个私卫,虽然都穿着着家丁衣裳,但行止严整,马蹄声整齐划一,甚至连现在拉紧笼头停步休整的时候,仍旧屈臂于腰间。
这不是普通的护卫,而是从疆场上提出来的虎将。
前世的时候,我随薛郎到城门看献俘,顾老将军骑马而过的时候,就是保持着这个动作。我还和薛郎谈笑耳语,说这人实在蠢得可以,明明可以很轻松的,偏偏还要端着,累不累呀!
薛郎告诉我,这是因为冲锋营的将士们习惯腰间佩刀,而顾老将军出身草莽,一路从兵士摸爬滚打起来,这个姿势就是为了在往前冲锋的时候,随时可以从腰间抽出佩刀来迎敌。
我不禁皱了眉责怪蒋明:“你怎么能带这些人出来?像我这样的都能看出他们不寻常,更何况是懂行的人!你爹知道你这么招摇吗?”
蒋明挑了挑眉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我当然是为了保护你嘛!”又笑嘻嘻的凑上前来,突然把手伸了出来,道:“我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关心我!你尽管放心,这些人都只听从我的调遣,我爹他老人家管不着!”
我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往后缩去,不想他只是顺着我的头发一路摸了下去,将我脸颊一侧被风扬起的头发拢了拢。
因为常年握缰绳,他的手心略有薄茧,滑过我的面颊时,有一种粗糙而温暖的感觉流连在皮肤表面。
许是我太过孤独,也或者是我真的爱上了这个明朗的少年,我竟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应该避开。
彼时他的手指已经抚上我的唇,不知是不是外面的阳光照得我眼花,他的面上居然浮起了一种桃花般的颜色,微眯着眼睛,一脸醉意。
这个人......简直是不要脸到了极点!
我一把打掉了他的手,心里一时气恼自己,不该犯迷糊的时候,偏偏脑子里跟装了一团浆糊一样,一边暗暗大骂,真是一个登徒子,大庭广众的,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被我猛然一击,蒋明也是如梦方醒的模样,别转了脸,不知道自己嘟囔了两句什么。
“你又说什么?”
我猛瞪他。
“没什么!”蒋明突然抬起胳膊擦了一把脸,在马上板正了身体,也不瞧我,一板一眼的道:“来的是陆家的二老爷和三老爷,后面还带了一辆青帏车,估计里面带得是女眷。”
我点头笑了笑,原来如此。
见蒋明虽然躲避我的眼神,可面上的表情却无法遮蔽,初时不过微微泛粉,此刻已经红得吃醉了酒一般。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他,很可爱。
我趴在窗棂,微微探出头问他。
“你刚才说的,到底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