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明一双凤眼斜睨了我一下,面上的红晕却未减,把玩着手里的乌木马鞭,低垂着头不欲与我争辩。
我不禁撇了撇嘴。
他要说话的时候,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可若是他不想说话了,我却不能从他嘴里套出半句话来。
蒋明身上,既具备了世家子弟的气节风骨,也有抹不掉的矜持自得。
所以我明明不喜欢这样我行我素的人,可每次见到他,却不由自主的让步。
因为他身上这种与生俱来的自矜自傲,是我两世都没能求得的完满。
可惜,我们终究有缘无分。
想到这里,我要逗他的心思,又淡了些。整了整衣衫,我朝他笑道:“多谢公子相告,我还有些家务事要处理,就此先别过了!”
听了这话,不由得蒋明仍旧羞臊,他只好又把脸转了过来,皱着眉头,没好气的低嚷:“你不知道为什么你那丫鬟要让你的马车行到后面来吗?”
我挑了挑眉,未曾搭话。
蒋明一翻身从马上跃下来,大步流星的疾走了几步,到了马车面前,透过窗棂望我,眉眼深深。
“你的二舅舅、三舅舅刚才就一直等在寮亭,想是有备而来,早就要来闹上一场。”
蒋明突然伸手出来,出于直觉,我忙往后仰去,生怕他又在大庭广众下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来,结果他只是把手搭在窗框上,我不免有些尴尬,抚了抚袖口,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兰泠她提前看见了陆家的那些人,怕我出什么危险,所以才特意把我的车安排到最后面。”
蒋明面上荡漾着温柔的笑意,袖着手道:“倒是个聪明的丫头,知道把你托付给小爷我准没有错儿!”
我暗暗撇嘴,嗔他道:“不愧是公子哥儿,连我的丫头都哄上了!”
蒋明哈哈大笑,露出一排洁白的齿贝,用手撑着车窗将脸凑近,在我耳边悄声细语:“这还没有嫁过来,就吃上醋了?你放心,到时我屋里的人任你管教!”
我一时惘然若失,抿唇望他,笑而不语。
想要娶我过门,先要过蒋家老祖宗那关的,可不是我。
蒋明亦明白我笑中之意,只含笑拍了拍我的手背,道:“你放心等着就是,我自然会想到办法的。”
我似笑非笑,任他打量,只轻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蒋明一时语塞。
“你莫小瞧了人!”他朗声硬气,一张面孔,英气勃发,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
我暗暗叹气。
任是你不屈不挠,百炼也未必能成钢。
我心里清楚,蒋明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毛病,就在于喜欢衡量事物的得与失。而我于他,偏偏就是一件失大于得的苦差事,早晚有一天,他会明白此中道理,只怕时机一到,也会放手而去。
他是少年意气,可以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我不一样,我已经是输得没有可再拿来赌的人了,不能任着性子,一个猛子再扎进男情女爱里边。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怨。
我不想落得这样下场。
知晓现在不是与他辩驳这些真心假意的时候,我朝着蒋明莞尔一笑,打趣道:“我怎么敢小瞧了蒋大公子!“又指了指前边儿:“你去到前面瞧瞧,情况到底怎么样,我姨娘半天都没回来,我有些担心她。若是你见了她,就想办法悄悄的给她带句话,叫她赶紧回来,莫到里面去掺合。”
蒋明微笑着点了点头,仍旧翻身上马,打马而去。不多时回来,在车厢上“当当”的扣了两下,我忙撩开车帘。
他脸色不好看的很,凑到我跟前,朝我嘀咕:“不知道你那个舅舅犯了什么毛病,说是你们家的姨娘害死了他妹子......”蒋明瞟了几眼我的脸,接着说道:“自古哪有这样的事?谁家妾室能害死主母?更何况你家那个姨娘,一看就是个懦弱性子,好欺负的很,连女儿都被......“
说到这里,蒋明自悔失言,忙停了下来,一脸歉意的望着我。
我朝他摇了摇头,一边往身上系斗篷,一边笑道:“要是连这点事你蒋元直都没打听出来,那我可真要小瞧小瞧你了!”
元直,是蒋明的字。
蒋明讪讪一笑,望着我道:“怎么?我很少用这个字,你是哪里打听来的?”又见我穿着衣裳,忙追问:“现在前面乱得很,你还是老实在车上呆着吧!”
“乱得很?”
我兑了些水在盆里,从随身的包袱里找了把梳子出来,沾了水抿了抿刚刚被蒋明拨乱的发髻,对镜笑道:“就是乱才好呢!要是他们不来,我还要失望呢!”
蒋明见我搁下梳子,手疾眼快的捞了过去,一并掖进怀里,笑嘻嘻道:“亏我还一早就起来,原来你早有安排!”
我朝他摊手要梳子,他反倒跳开两步,一脸警觉的把梳子又掖了掖。
我无奈的笑了笑,道:“这可是把好梳子,东大街要二百五十文才得一把的!”
蒋明又凑上前来,涎皮赖脸的将下颌托在窗棂上道:“连我都是你的,我还不值二百五十文吗?”
我挑了挑眉,转身而去。
见蒋明伸手扶我下车,我也没有客气,趁机狠捏了一把他的肩膀做报仇,笑道:“我又没有逃过荒、捡过垃圾,怎知你值不值得二百五十文?”
蒋明趁机飞快的捏了一把我的脸,一脸满足的笑容。
我只得瞪他,也没奈何。
见他一路尾随着我,知道他是担心陆家来人伤了我,我不禁好笑起来。
现在我手里捏着账册,陆家的人应该是怕我怕得要死才对,哪里敢伤我一分半毫?
他们现在口口声声的说要给自己死去的妹子讨个公道,实际上不过是想要寻回那些性命攸关的账目罢了!
虽然知道他不过是多此一举,可我还是忍不住有些感动,也就未曾阻挠他。
站在我身后的人,不是像王姨娘一样,太过弱小,需要我的保护,就是像祈王一样,出于对我的利用,一边索取一边帮助。
像蒋明这样无条件的站在我身后的人,其实还是我平生第一个。固然心底里已经清楚,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站在我身旁的人,我也没有能力留住,可还是不禁为这短暂的温暖而心生愉悦。
到了人群的外围,我停下脚步,向蒋明耳语:“这到底是我的家事,你掺合进来不好,就在这站着,要是我需要你,会朝你打手势。”
蒋明点了点头,果然依我所言站定,从怀里掏了个物事塞到我手里:“你叫我的时候,就扬一下这个就成!这是新金打的,阳光一照亮得很,我马上去找你。”
我朝他低声道了谢,见他居然脸红,不禁好笑,一边走,一边将那葫芦掖在袖内。
圈里正吵得翻天,原来单除了我,众人都已经下了车,在这里聚齐。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陆家的二老爷,三老爷。
也就是我的二叔,三叔。
两人俱是高挑体量,纤细身材,容长鹅蛋面孔,长眉修目,隐隐可见,十年前必都是极清俊极雅致的公子哥儿。只可惜两人面带戾气,正指着对面一个跪着的妇人,叫骂不休,一副不要了她的命,誓不罢休的气势。
隔着人头,我遥遥瞧见蒋明一双精彩凤目,见我回望,眉梢眼角微微一翘,露出个调皮的笑意来。
我暗暗叹气。
上天真真的不公!
任得这样两副好皮囊,倒给了这么一对白痴兄弟!倒不如多生两个蒋明这样的人物,教人瞧了,也赏心悦目些!
兰泠眼睛亮,一眼瞧见人群中的我,忙暗暗朝我挤眼,示意我赶紧出去。
我朝她点了点头,脚下没慢,蹭着人群挤了进来。到了前面,拍了拍裙摆,整了整衣袖,才上前。
这下几个身量偏矮的孩子也看见了我,忙都乱作一团的叫“姐姐”,家义挣脱了莫姨娘的手,蹬蹬蹬几步跑到我身边,攥了我的手。
莫姨娘面色一变,深深的望了我一眼,见我瞧过去,才忙收了脸上的官司。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领他上前,向陆二老爷,陆三老爷行礼。
二位长辈虽然都是一副目不斜视,清高出尘的端正模样,却又都忍不住垂下眼来偷睨。
我不禁暗暗发笑。只任凭他们打量。
人皆说我脱簪素面,青衣罗裙,像极了当年的弘化公主,所以我平日里往往满头珠翠,绯衣锦裙,最怕别人因我的样貌起了歹意。
可如今,形势却恰恰相反,单靠我这样一张脸,陆家就绝对不会把我怎么样。
我一边暗抚袖口,一边讽笑。
陆家可舍不得放过我这么一个好棋子!
果然二位伯父和颜悦色道:“这是媛儿外甥女吧!快请起来,都是自家人,不必太过拘礼。”
我冷冷一笑,我不过屈了屈膝,就叫做大礼,那跪在你们对面的,你们的大嫂,又该如何称呼?
“那就谢过二位舅舅了!”
我承了情,笑着起身,回走两步,到父亲跟前儿,又施了一礼,径直伸手,要把王姨娘拉起来。
王姨娘被我吓了一跳,强力挣扎着,不肯起来。
我俯身凑在她耳边道:“娘,我心里有数儿!”
王姨娘扎挣几下,终究拧不过我,只得起身,就立在父亲身后的一片雪地上,膝头微微洇湿了一片裙摆。
我见了不禁有些心疼。
王姨娘先天不足,月子里又因为颠簸受了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本就容易生病,偏又在这大雪地跪了大半晌,可不是要病了。
我就朝兰泠招了招手,向她吩咐道:“送姨娘回马车里去,从我的包袱里找条裙子给姨娘。”
两位陆老爷面色微变,却忍耐着没有出声。
王姨娘忽闪着眼睛望我,满面担忧之色,我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她:“您放心,我早有准备!”又叫兰泠:“再给姨娘倒杯茶,暖和暖和身子!”
这下两位陆家老爷面上都流露出些不同寻常的神色来。
我不躲不退,微笑着迎上了他们。
没错,我杨媛就是知道了。
我到底是谁,那个被叫做王姨娘的女人是谁,我更清楚,披着人皮的你们,内里到底是个什么肮脏的玩意儿!
或许,你们不该叫我杨大小姐,而该是另一个名字,陆瑶琴。
不是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么!
你们欠我的,也该算算还清了吧?
眼见两个大男人对着我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居然露出了几分瑟缩的神情,我不禁好笑起来,上前道:“想来两位舅舅,大老远从京城赶过来,是来奔丧的吧!那就队伍里请吧!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两人低头商量了几句,一副自乱阵脚,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后面的青帏小车聚了几个婆子,旋即迎下了一位素服妇人,正是二夫人汪氏无疑。
一下车,她就掏出手帕子来抹眼泪,一行走,一行哭,到了众人跟前,好一个泪如雨下,姑嫂情深的戏码。
我忙带着众弟妹屈膝行礼,唤了一声:“二舅母!”
汪氏一边擦着通红的眼,一边携了我的手,道:“媛儿呀,你娘怎么这么快就去了呢?我上回来瞧,她可还好好的呢?”
好好的?
敢情你是个瞎子不成!
母亲她本就剩一口气吊在胸中,每日里全靠参汤才得以续命,单等着你这个娘家嫂嫂来为她主持公道。可你到好,来了一趟,连敷衍一下她这个病人都懒得,直接找她逼问账本的下落,要不是这样,她会彻底的失了望,竟然把账册给了她最不喜欢的我,爱美爱了一辈子的人,居然选择自缢而亡!
你还有脸来问我,为什么母亲这么快就没了?
要是母亲真的在这里,只怕要撞棺材板了!
我使劲儿攥着汪氏的手,冷笑道:“母亲自上回舅母去后,想念的紧,一天里倒有七八回要念叨起您!可总等您,也不见您来,死前最后一刻,还嚷着让我去寻您来见最后一面呢!”
汪氏一个机灵,面上嫌恶的表情愈发明显,冷不防我猛得松手,竟踉跄了两步。亏得陆家二爷伸手扶她,才稳住了身形。
我不愿看他们夫妻二人,怕污了眼睛,正好瞧见一直站在外围的蒋明,此刻也一脸的不耐,还朝我挑了挑眉。
我朝他笑了一笑,示意他稍安勿躁,我还有好戏要演。
眼眸回转,偶然瞥见,站在后面的陆三老爷,面上隐隐流露出些不忍的神色来。
我暗自稀奇。
在心里讽笑,怎么,我净瞧错了人不成?
难道陆家,不单只我们这样冷心冷肺的,还能生出菩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