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敏锐的注意到了我语气里的不善,转过头来深深的瞧了我一眼。
如今再改语气已是来不及,骑虎难下的时候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维持原来的状态。
我冷着脸,居高临下的望着那婆子,手里摆弄着一盏琉璃盏,漫不经心里透露着威严。
“如今已是月中,奴婢男人不方便进内院行走,让奴婢来给小姐送来账册请小姐过目。”
那婆子似乎没有料到我的态度会这样严苛,回答的语气里谨慎带着些恭顺。
原本就说过我会在每月的二十去铺子里查账,如今不过十五,就巴巴的把账册送过来。
更何况,这铺子虽说在我名下,我却是一天都没有经营过的。
虽然我会看账册,但那些账房先生入门的第一课就是如何把账目做平了。
如果被我这样随手一翻就发现了猫腻,那这人只怕也没什么资格留在祈王身边了。
如今这冯妈妈过来,分明就是为了别的事。
“既然如此,就劳烦妈妈把账册送到我屋子里去吧!”我语气平平,仍旧是一副大家小姐的模样。
“是。”那孙婆子不仅没有恼怒,在我的冷脸下愈发规矩,低声应了是,屈膝行礼后背着身子缓缓的退出门去。
待到她出了门,祖母不禁埋怨我,对她态度太过严厉。
“我年纪轻,又是个女孩,常在内宅不出去,若是连威严都没了,岂不是要被他们骑到头上欺负?”我笑着倒了茶端到祖母面前。
祖母叹了一口气,接过我手里的茶搁在炕桌上,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怜惜:“当初像我说的管个田庄多好!”
我明白这只是祖母一句随口说出的话,也不争辩,笑了笑就换了话题。
“双绣姐姐是家生子,又是一等丫鬟,照例该是赏三十两银子。但是按现在的市价,就是做一身像样的嫁衣都要十五两,所以现在谁屋子里的丫鬟出嫁多少主子都会赏些银钱,既全了主仆的情谊,也贴补贴补自己的婢女,免得到了夫家被婆婆瞧不起。”
这些旧例早在给红玉办嫁妆的时候,我就已经查了个清楚。
虽然红玉可以从公中领三十两,但因为是祖母的贴身大丫鬟,祖母又格外看中她,根本就没有领公中的那一份赏银,一应都是由祖母的体己银子办的。更何况单陪嫁一项上就花了二百两,更别说成亲当天的礼服,首饰了,三十两于那场婚礼的花销,实在是杯水车薪。
“双绣姐姐的父亲在咱们铺子里做掌柜的,虽说铺子不大,但也算是薄有积蓄的,更何况她是独生女儿,必然是父母疼爱,定不会亏了女儿。”
我一边观察着祖母的神色,一边娓娓道来。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学会这套了!”祖母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有话直说!”
我嘻嘻的笑着:“还是您聪明!”
“我是觉得双绣姐姐从前在父亲书房里服侍,如今在姨娘屋里服侍,都是尽心尽力的。如今要嫁了,但两位主子都不方便赏赐姐姐,姐姐当了好几年的差,却落得这样个下场,不免有些寒人心。若是赏钱,想来双绣姐姐也不缺,祖母不如私下里赏赐她几件玩物,全了她的颜面。”
父亲若是赏赐从前的一个丫鬟,难免让人有些想歪。最适合赏赐的陈姨娘,偏偏又是个囊中羞涩的。连自己正经的主子都没有赏赐,祖母越过去赏钱,不免有些打人脸。
“你觉得赏赐些什么好?”祖母饶有趣味的看着我。
这是一道考题。
祖母是想透过这件事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搞清楚这些人际关系里弯弯绕绕的门路。
是从此变成祖母心里信任的未来掌家人,还是一个有些小聪明的孙女,全在这些平日里的小功夫里。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重新回想了一遍我的想法。
“您库里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但是那些意境高远充满文人气的摆件却不适合她。即便双绣姐姐知晓这些器物的不寻常之处,那周妈妈一家却是个粗陋的,不能明白那些细瓷的好处,不仅糟蹋了好东西,还辱没了您的一片好意。若是选的太粗俗,一来是您库里没有这样的东西,二来是双绣姐姐的父母是有些见识的,不免心里委屈,觉得咱们怠慢了姐姐。我看不如选些颜色新鲜寓意喜庆的东西,雅俗共赏,最是合适。”
我越往后说,祖母眼中的笑意越深,到了最后,祖母已经完完全全的笑了起来。
“你说的是我生日上收的那面玻璃百子屏风吧!”
祖母的宴会上,送进私库的册子是我和杜妈妈一同对的,对这扇屏风记忆格外深刻。鸡翅木上漆着正红的漆,看起来十分的喜庆,不大不小,刚好可以放在内室和中厅里做个隔断。没有选用细绢,高丽纸做屏面,而是用了玻璃。清透的表面上彩绘的各式各样,各种动作,各异形态的小娃娃,分外讨喜。虽然价值不高,但胜在心思精巧。
我当时还笑着跟杜妈妈调侃:“不知道的是以为给满月酒送的礼!”
杜妈妈被我逗得笑得直颤,把那账册上洇了大大的一个墨点。
“呀!”我故作吃惊的拍掌:“我哪里想到了,不过是随口说说,不想祖母您这么快就想到合适的了!”
祖母呵呵的笑了起来,摸了我的头一把,宠溺的道:“你个鬼机灵!”
“就依你说的!”祖母满面慈爱,笑着应了我的建议。
“我看择日不如撞日,您今天就赏个日子给周妈妈吧!“我趁热打铁,笑着从一边的炕柜里抽开了抽屉,从里面拿了《玉匣记》出来。
“看来绿寇那丫头很得你欢心!”祖母笑着打趣了我一句,从炕边找出了眼镜架在鼻梁上:“也不知道将来这丫头会落在哪里!”
这样说下去,没准祖母一时兴起,会大包大揽的顺便把绿寇的婚事也定了。
我忙奉了《玉匣记》,催促祖母道:“您快瞧瞧!”
祖母横了我一眼,用手指沾了沾唾液,哗哗的翻起了书。
“这人用顺手了,最不舍得她离开自己身边了。当年嫁你杜妈妈的时候,我也是难过的不行。可是,这女人总要嫁了人才能安心。更何况你把她嫁了人,将来可以当作陪房跟着你。”
绿寇比我大一岁,祖母却不说做通房,可见天下女子的心里都期望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迈的。
“我看六月十二就不错!”祖母笑着摘了眼镜,我忙接过来帮着放进大红锦缎的眼睛套里。
“您看谁来做媒人更好?”我笑嘻嘻的把眼镜放回抽屉里。
虽然这门亲事是祖母促成的,但要说媒人,必得找个家里的妈妈才合乎规矩。要说最好的,莫过祖母身边的杜妈妈了。不仅地位高,又是服侍长者的,来往两家都有体面。
“你这孩子!”祖母笑着叹了一口气:“做过一回婚事,想蒙骗倒也不容易了!”
“秋兰!”祖母朝窗外高声唤了一句,杜妈妈忙应了声,笑容满面的走了进来。
祖母当着我的面细细的将事情交待了一遍,杜妈妈忙拍着胸脯笑道:“包管办得妥妥当当,赚上两双媒人鞋穿!”
“放心了吧!”祖母朝着我无奈的笑,好像那些管事在对着主子回事似的。
我抿着嘴笑道:“您办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人家都说会办事不如会用人,可见咱们老太太虽然灵巧,却到底比不上咱们小姐。”杜妈妈说着奉承的话,态度却不卑不亢。
屋子里气氛正好,祖母留了我吃午饭,用了午饭后又和我说了些别家的闲话才歇下。
和红裳一起侍候祖母脱了衣裳,掩上了帐子,我和杜妈妈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只留了红裳一个人在屋里守着。
我们俩挑了个阴凉的屋檐下面说话。
“怎么不见表姐?”
前几天祖母和兰心可是亲亲热热的,连我都比不上。
“快别提了!”杜妈妈叹了一口气,拉着我坐到了回廊上,附在我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昨天夫人来回话,说那个刘郎中要回乡了。老太太当时就生气了,说连个好郎中都不舍得给她用。后来夫人就说刘郎中说自己和兰心姑娘的医术不分伯仲,姑娘又是内宅女子,比他行事方便,他再留在杨家也没什么大用处,不如回家过几天含饴弄孙的日子。咱们老太太就迁怒到兰心姑娘身上了,觉得是姑娘把刘郎中给挤兑走了。老奴今早不过问了一句‘要不要请表小姐过来用饭’,老太太当时就沉了脸,大声的呵斥奴婢多嘴多舌。”
杜妈妈说的满面委屈。
我昨晚让兰泠打听母亲说了什么,正想等回了院子问问她,不想今天竟然在杜妈妈这里听到了。
看来杜妈妈真的没有把那香里有毒的事告诉祖母,要不祖母也不会这样留恋那个郎中。
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手段,能让祖母如此信任他。
“小姐,您可查出来那件事是谁做的了没有?”杜妈妈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寂静的午后,听起来还是十分响亮的。
想起我调查的时候,虽然一切证据都指向了母亲,可整个过程却顺利的出乎意料,总让人觉得其中有什么古怪。
“我去问了香料铺子,里面的香寇是很多香料都会用的,那安息香里不过剂量大了些,但也不至于中毒,偏偏祖母却反应格外明显。”
如果不是碰巧,那就是那郎中的医术已经高到了出神入化,才能巧妙的用这样的东西害祖母。
给祖母看病的不止一个刘郎中。城中廖家世代经营药材,和杨家是世交,他们家大爷每个月都会来给祖母请一次平安脉。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那可怎么办啊!”
杜妈妈心中急切,难免声音就有些拔高,在这明媚的午后分外分明。
“不是还有兰心姑娘吗?”我忙朝着她做出一个禁声的动作:“兰心姑娘医术高明,我也会尽快寻一位妥当的郎中来的。”
“如今老太太连姑娘的面都不想见。”杜妈妈神色恹恹。
像兰心那么灵活的人,怎么会长时间坐冷板凳。
除非她不想,要不她肯定能让祖母喜欢她。
“你放心吧!”我拍了拍杜妈妈的手:“过两天祖母就会想到姑娘的好的。”
看杜妈妈的神色,分明就是不信,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妈妈若是没什么事,我也回院子里去了。”我笑着起身告辞。
想起等在我院子里的孙婆子,已经晾了她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她也该知道错在何处了。
杜妈妈嗔怪的看了我一眼,好像在怨怪我没有将祖母的安危放在心上。
我不禁苦笑,有些事,我怎么好对你说?
“我去替小姐叫两位姑娘!”杜妈妈笑得有些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