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一横,我往地上一蹲,伸手去合那死人的眼睛。
果然如奴婢所说,竟是合不上眼睛,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往外面鼓鼓的突着,配着眼睛周围隐隐渗血成了紫红色的血管,看起来格外骇人。
檀香的皮肤光滑而冰冷,像是案板上的一条死鱼,一不经心就会从手中溜走。
鼓眼,吐舌,血管渗血,皮肤苍白,我突然心中一动。
“去拿条藤凳过来!”我朝远远站在一边的粗使婆子吩咐道。
婆子回头望了望站在更远处的葛妈妈,眼见她点了头才转头往屋里去拿。
自冯妈妈来了,母亲屋里的规矩也严肃了许多,人来人往都要按照条例做事,传递消息也变得困难了许多。
眼见粗使婆子摆了藤凳在女尸旁边,我指着地上的檀香道:“你们把她搭到椅子上,使劲压!”
许是我的这个要求太骇人听闻,丫鬟婆子都面面相觑,站在那里不敢动手。
“小姐......姑娘她已经......去了,何必这样......叨扰她,不如让她安心的去了。”葛妈妈见众人都不敢应声,硬着头皮出来跟我回话。
想必她想说的并不是叨扰,而是折磨吧?
表面上看,这檀香似乎是被溺死的,可以上的种种都符合被勒死或闷死的症状。这样窒息而死的人,或是面色青紫,或是面色发白,有的会吐舌,有的则会目眦尽裂。若是她窒息在前,溺死在后,则肺中无水,若是她是被水溺死的,只怕生前也是受到过凌辱的,要不也不会眼角带伤。
“难道连我都使唤不动你们了吗?”我笑着抚了袖口一下:“难道还要我去请母亲来?”
“快去!快去!”葛妈妈不似冯妈妈伶牙俐齿,见我发了火,忙催促身边的婆子道:“快去按小姐说的办!”
果然有两个胆大的婆子撸了袖子上前来搬弄尸体。
“对这,按!”我指着檀香后背一处,朝着两个妈妈吩咐。
按了半晌,除了少许的水流了出来,竟一无所获。
人若是带着呼吸掉入水中,挣扎带着求救,心肺肠胃里都要灌入大量的水。如今檀香受到这样大力的按压,却只有几道水从口鼻间溢出,分明就是内脏里都没有存水。至于眼角的伤痕,虽然裂开,却没有血痕,想来是窒息之时猛力挣扎,旧伤爆裂,如今被水一泡,血肉便鲜活起来的缘故。
“把她的领子扯开!”我指着檀香身上那件交领大红盘扣衣裳吩咐道。
一个个奴婢看我像是怪物。
逝者为大,而我先是折磨尸体,后是扒衣裳,也难怪这些奴婢要这样看我。
我懒得和她们解释,自己上前解了那衣裳。
果然一道细细窄窄的红痕印在檀香颈间,而且这印子十分的不寻常,两边深中间浅,倒不像平常人用的那种汗巾子的模样。
印证了我心里的猜想,我帮檀香穿好了衣裳,回身问道:“宋妈妈还没有回来吗?”
“奴婢在呢!”宋妈妈忙带着身后的两个手里捧着东西的粗使婆子上前,满面笑容的道:“小姐,东西都得了!”
“那咱们走吧!”我叹了一口气,回身又瞧了檀香一眼,吩咐兰泠:“回去拿五十两过来给她家人,买身好装裹给她吧!”
到死的时候,还穿着受人代过的衣裳,固然可恨,但也是个苦命人。
兰泠和宋妈妈俱是神色复杂的看着我,半晌才应了我的话。
“怎么了?”出了母亲的院子,我忙拉了绿寇在墙根底下嘀咕:“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个颜色,难道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不成?”
兰泠叹了一口气,凑在我耳边嘀咕起来:“小姐,您的五十两只怕是无处赏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她没有父母兄弟不成?”
“她自然是有的。檀香姐姐原是帮着老祖宗管佛堂香烛的,后来到了年纪,被她父母接了出去。没想到成亲才一个月,她们家起了一场大火,父母兄弟连着怀着身孕的二嫂和才两岁的小侄子都烧死在了家里。她丈夫见她没了娘家依靠,就常常的骂她,有时喝了酒还打她,说她花了她的钱还下不出蛋。浆洗房的叶婆子可怜她,让她常常来帮着洗几件衣裳赚上几个铜板。不想后来她男人跟着别人去贩马,被马贼抓住,她家拿不出赎金来,就被马贼杀了。人家都说檀香姐姐克夫克子,谁接近她都要有厄运临头,叶婆子也不敢让她进府,再也就没了消息......”
想起刚才躺在地上那雪白娟秀的面庞,我竟一时难以和这样的经历相连。
难怪无论我怎么查,都找不到这个人!已经出了嫁的丫头,名字都已经从名薄上消去了的,又是在佛堂里当差,我怎么会知道她的存在。偏偏她虽然消了名字,却常常进府来帮忙,就是最近多来了几次,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可见设局之人在人选上是用了心的。
“既然如此,就再加上三十两,给她买副薄棺,将她葬了吧!”我叹了一口气。
周百木不在,这件事我竟不知道该交给谁好。揣度了半晌,我接着道:“你晚上去跟杜妈妈说,让杜守信去帮我办了这件事。”
“小姐,杜家老三他......“
杜家老三做事最是不靠谱,只怕檀香还没有葬进土里去,就要被他吵得阖府皆知我杨家大小姐让他去帮我办事了。
可我要的就是这样,就是人皆尽知,甚至满城风雨才好!只有这样,背后那人才肯现身。她有千万种法子无声无息的杀了这个丫头,却偏偏用这么一条带子勒死檀香,在脖子上留下老大一条痕迹,然后再把她丢进母亲屋后的井里,分明就是故意等着别人发现。
这就好像一个谜题,如果你不按着对方的意思往下一步,你就永远不可能知道谜底是什么。
更何况即便我强行压下这件事,今天这么多人都见到了这具女尸,甚至有人是亲眼瞧着她被从井里捞上来的,我又怎么可能堵得住这样的悠悠众口。
那人分明是早就算准了这件事定不会善了,才会这样嚣张。既然如此,我何必费力不讨好的去遮掩这样一桩丑事。
打定了主意,我也没有什么兴致和兰泠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说了一句:“你按我说的办就是!”就带着身后的人捧着证物浩浩荡荡的回了厢房。
刚过了转角,就瞧见五儿焦急的站在厢房前面,左顾右盼的寻找着什么,见我过来眼睛一亮就迎了上来:“小姐,您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
“夫人执意要出去,绿寇姐姐都要拦不住了,让我去找您呢!”五儿的头上带着点点晶莹的汗珠。
“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当差吧!”我笑着拍了拍五儿的头,从腰间的荷包里掏了一块西洋水晶糖出来给她,惹得小姑娘高高兴兴的攥着跑开了。
果然屋子里母亲和绿寇正持对峙状态,绿寇带着一众粗使婆子紧紧的守着屋门,另外一边母亲面色冷峻的坐在太师椅上,端着一杯茶也不喝,恼怒的瞪着为首的绿寇,而冯妈妈站在屋子中间,这边劝自己主子也不是,那边逼绿寇也不是,十分为难的模样。
“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后面的婆子一叫,绿寇明显松了一口气,笑着指挥众人让路给我。
“您可识得这个!”身后的两个妈妈开了包袱和箱子里的东西给母亲瞧。
里面装着四五十颗大小颜色气味俱与‘转胎丸’相同的丸药。
“这里面装的是......装的是......”母亲指着那盒子面色铁青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哆嗦了半天像是要被气得背过气去。
“您是不是想说这里面原本装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东西?”我笑着低头轻抚袖角的绣花:“而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谁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掉了包!”
直到此刻,我居然还不能确定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这让我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恼怒。只是她给母亲这样精巧的下了一个套,就是我此刻大张旗鼓的去替母亲四处辩驳,母亲的名声只怕也是难以洗白的,更何况仅凭此事,我就有了把母亲拘束在院子里的理由,我又何乐不为?
眼见母亲白着脸沉思,我又笑着加了一剂猛料:“您可知道您后院的井里溺死了人?”
饶是冯妈妈,也瞪大了眼睛,母亲更是吃惊难掩,猛的攥紧了太师椅的把手问道:“是谁?”
“是原来祖母院子里一个叫檀香的丫头!”
“檀香?”母亲疑惑的回头瞧冯妈妈,而冯妈妈也是满茫然的模样。
如果真的是母亲所为,那这表现可真的是太细致入微了!
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肯定这件事并不出自母亲的手,可是却处处指向母亲。
“是一个原本在祖母院子里佛堂当差的丫头。穿着一身红衣,眼角有伤,披头散发,和吓陈姨娘的鬼一模一样,溺死在了您的井里。”我仔细的观察者母亲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除了吃惊,愤怒,一无所获。
“夫......夫人!”低声嘟嘟囔囔了半晌,母亲两眼一翻居然晕了过去,被冯妈妈紧紧的护在了怀里。
“去!去把隔壁的黄郎中请过来!”见母亲昏过去,我怕她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到时父亲回了府我不好交差,忙吩咐门口的仆妇们。
“是!”有一个机灵的小丫鬟忙迎了是拔腿就往外走。
“不用了!不用了!夫人醒了!”里面的冯妈妈一直按着母亲的人中,不一会母亲便悠悠转醒。
“虽然您醒了,但还是让郎中把把脉才好!”我笑了笑,并不吩咐那丫鬟回来,她站在门槛子外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用了!”母亲摆了摆手,在冯妈妈的搀扶下从凳子上起了身。
你不用刚好我省了事!我倒是乐得清闲。
话已经都问清楚了,该引出来的人也已经见过了,留着母亲也没有什么意义,我起身笑着道:“既然母亲身子不舒坦,就请冯妈妈陪着母亲回去歇着吧!我看您的院子也不安宁,不利于您养病,祖母给您准备了八个妈妈帮您守院门,您回去的时候顺便带走吧!”
母亲刚一听了就变了脸色,垂着头想了一会竟然道了一句:“这样也好!”就扶着冯妈妈的手翩翩而去。
“小姐,您说夫人是不是有点怪?”送走了母亲,我忙打发了众人,带着两个丫鬟回了屋子。想想刚刚摸过死人的那只手,当时不怎么觉得,现在却阵阵后怕,只让两人打了水来给我洗手净面。
我瞧了发问的兰泠一眼,接了绿寇递过来的巾子一边擦脸一边问道:“哪里不对?”
“夫人一向康健,最近身子骨好像差得很!而且哪有人晕倒了竟然不请郎中来瞧的。就是我们奴婢病了,咱们府上也会给请郎中来瞧病的。最最奇怪的是夫人一向不喜欢别人差手她的事,怎么这次竟然接受了小姐派过去的妈妈?”
我一边对着靶镜涂香膏,一边笑道:“因为她需要一段清静的时间静养,既然我派了人去保护她的安全,又让她从事里面抽身,她自然是乐意顺水推舟的。”
“需要一段时间?”不仅兰泠,这下连绿寇都开始插嘴问起来。
我笑着看了两个丫鬟一眼,将手上的香膏靶镜往两人手里一塞,径直走进了屏风里去。
虽然是秋天,可午后也十分炎热。我在大太阳底下走了这么一大圈,又是审讯又是验尸,里衣早就湿透了,只一坐下都能感觉到汗水顺着小腿一路滑下去的感觉。
两个丫鬟拾掇完外头的杂物忙进来服侍我更衣,可我早已将那穿过的衣裳脱在了地上,拿了雪白细葛布对襟立领的上衣自己系着。
见两个丫头眼巴巴的望着我的模样,我接着笑道:“是啊!我猜她还要十个月的清净日子才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