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莫姨娘就打发了两个孩子各自搬到新居所。虽然我早就知道,但还有些中秋节礼的花销没有对完,我也就没有去瞧,只让兰泠两处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说起来我还是很佩服莫姨娘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要是我是万万舍不得自己的孩子离了自己身边的。
“小姐!”
兰泠一踏进正厅就急急忙忙的唤了我一声。
屋子里的妈妈知道这是我身边的人要跟我说几句贴心话,忙鱼贯着退了出去。
“怎么了?”
我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自上次重新学起了心算,我已经不再用算盘,偏偏这心算最怕的就是被打断。只兰泠这一遭儿我又要重头算上一遍才行。
兰泠见我手里的账册吐了吐舌头,跪在正被我踩着的脚踏子上附耳道:”莫姨娘也真狠得下去心。二少爷那么小的年纪,她居然都不来瞧一瞧,只是送了大少爷往老太太那里去。“
我不禁愕然。
往日里虽然莫姨娘偏心些,但还是疼她这个二儿子的。今儿这是怎么了,不过五岁的小孩子,她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搬过来连瞧上一眼都不瞧?
”你快去拿我的夹衣,咱们俩过去瞧瞧!“
自过了中秋后一日冷似一日,尤其到了晚上秋风起了,若是穿着绸衫出去,被那凉风一灌,好像整个身子都浸在凉水里似的,冷得人打颤儿。
兰泠忙进屋去拿了一件豆绿素面蚕茧
上袄出来披在我肩上,掌着灯陪我去了旁边的听竹轩。
晚风习习,竹影婆娑,沿着听竹轩的院墙一路走过去,越来越清晰的是里面中年女子的低声劝慰:
“少爷,许是姨娘今儿事多,明天才能过来。这晚上天气这样凉,您还是随奴婢回去歇了吧!”
经我一段时间的观察,家义的这个乳娘是个忠厚老实的人。
只是按照杨家的规矩,主子到了八岁乳娘就要领别的差事。
防的就是乳娘仗着自己奶过哥儿,姐儿,随意插手主子屋里的事务甚至因为幼主尚未建立威严而制辖掣肘主子。
走到院门口,我拉了兰泠在月洞门前止住了脚步,静静的听里面两人的谈话。
“她不会来了!”
五岁的孩子仍旧是童声,清亮清亮的如同叮咚的泉水敲击在我的心田,里面的悲伤却不逊于伤春悲秋的成人。
“哥儿,姨娘一定会来的!你不相信妈妈吗?咱们还是进去吧!”
我不禁暗自叹气。
乳娘虽然老实,为人行事却缺了几分道理。若是留在已经成了年的主子身边当差是再好不过的,可若是在这样的尚且年幼不明事理的小主子屋里,不仅起不到引导教诲的作用,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养出个骄纵任性,偏激自私的性子来。
“你把灯给我,回去叫绿寇去莫姨娘那瞧瞧,若是没什么事叫她来一趟。”
绿寇还在我屋里整理入册那些刚刚从祖母院子里搬回来的衣裳首饰摆件器皿。
兰泠忙点头应是,将手里的琉璃洋灯递给我,提了裙子转身飞奔而去。
我仍旧站在院子门口听了一会。乳娘翻来覆去不过那几句话,劝着自己的小主子回屋去却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而二弟弟年纪不大性情却很倔强,执意要等到莫姨娘来瞧他才进屋去。
执拗倔强的人往往是成也在性情,败也在性情。若是这孩子能养成一种豁达乐观的性子,未必不能成家立业。
眼见那乳娘说话毫无章法,如今夜色越来越沉,冷风四起,我一个大人站着尚且感到凉意四袭,瑟瑟发抖,更何况他一个孩童,再等下去不仅毫无意义甚至冻坏了孩子。我站在门口重重的咳了两声,院子里原本絮絮叨叨的声音马上低了下来,那乳娘颤颤悠悠的问了一声:“谁?”
不一会雪白的月洞门里伸出了一个脑袋,一见我不禁大惊失色,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向我行礼:“小......小姐......安!“
单凭这份气度,留在主子身边已经不合适。
“手忙脚乱的成什么体统!”我皱着眉头训斥了她一句,她忙唯唯诺诺的点头,低头盯着脚尖不敢说话。
我不禁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个莫姨娘也偏得太离谱了些!
同样是乳娘,怎么家诚的那个乳娘不仅通晓事理甚至还会念几句诗,写几个字;这个却连人情世故都拎不清楚。
“你要站在这里等姨娘来是吗?”
我上前去想摸摸他的头,却被他一侧身躲了过去。
我撂下自己那里一大堆事跑来瞧你,你却还不领情!
身后乳娘的表情也尴尬里带着点惶恐。
“那如果姨娘她今天不来呢?如果她明天还不来呢?如果她以后都不来看你呢?你是不是要在这里站到饿死?“
也许是我的话有些骇人,也许是我的语气太过严厉,小男孩畏惧的抬头看了我一眼,旋即眼睛出现了泪光。
响鼓还需重锤敲。
“你还不回去吗?”
仍旧低了头玩弄自己小小的手指不理我。
秋风扫落叶的晚上,他的身上只穿了一件洚红湖绸衣衫。一张小脸冻得发白,鼻尖嘴唇却艳红。
“去拿件衣裳给少爷披上!”
我暗骂那乳娘糊涂,就是他要站着,也要穿得暖和点才是。
乳娘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畏惧的看了我一眼,慌手慌脚的跑回屋里去拿衣裳。
月白团纹偏襟小袄刚刚披在他肩头就被他一把扯了下来掷在地上。
看来并不是乳娘没有给他穿衣裳,而是我这便宜弟弟执意不肯。
乳娘忙从地上捡了衣裳起来,使劲的拍了拍上面的灰又要往前面梗着脑袋执意不肯的孩子身上套。
“不用了!他不愿意穿就不用让他穿!”
我朝着乳娘摆了摆手。
见我不再为难她,乳娘深深的吐了一口气,神情也放松了几分。
我不禁有些讪然,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这么可怕吗?
“既然你不愿意穿那就不穿好了,反正冻坏了难受的既不是我又不是乳娘,更不是莫姨娘和你的两个兄弟!如果你想着你生病了或许莫姨娘就会来瞧你,那可真是千错万错了。靠伤害自己能取得的注意都是在乎你的人,如果她不在乎你,就是你病在床上起不来对她也是没什么要紧的!”
孩子都是敏感的,他心里知道莫姨娘并不是完全没有他,只是不及他两个兄弟罢了。尤其是在他看见只要自己的弟弟有些不舒服的时候莫姨娘一定会悉心照料,难免误会以为只要自己也生病了,娘亲也会如同看顾自己弟弟一样小意殷勤。殊不知莫姨娘已经将宝压在自己聪颖过人的长子身上,若要重新得到娘亲的关注,非优秀过人不能为之。
这个道理就如同很多女子为了拴住自己的丈夫,在家中疑神疑鬼,千防万防,却没有想过留住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并不是守牢他的身子,而是不断的提升自我,让他为时刻变化的你着迷。
这样的道理,也是我在挨过那么多彷徨无助,心力交瘁的夜晚后才得以明白。
现在对于这个孩子,当务之急有两个。其一是让他明白自己所处的境况,其二是知道他到底要往什么方向发展。
上有惊艳绝伦的长兄,下有聪颖可爱的幼弟,他注定是受到最少关注的那个孩子。若是他有超过他兄长的才情悟性,自然也是要供他读书,若是不及甚至和他兄长一样,就不如另辟蹊径来得巧妙。
我正思索该如何安排这个孩子的未来,耳边突然传来乳娘惊喜的声音:“姨娘来了!少爷,您看!姨娘来看您了!“
小男孩身形一颤,突然就掉了眼泪下来,紧紧的抿着嘴唇,笔直着身形站在我面前。
他心里也该是十分委屈的吧?
不过五岁的孩子,正是需要关爱的时候,却常常被人遗忘在脑后。
“小姐!”莫姨娘在绿寇兰泠的陪伴下进了院子,一眼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大月亮下面,眉头一皱训斥的话就出了口:“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姐姐事那么多还来看你,你就这么不听话!”
我心头一沉。
看来指望莫姨娘给这个孩子多一点母爱,让他感到家庭的温暖,快乐健康的长大是不可能的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用莫姨娘让这个孩子认识到现实。
“家诚那边可收拾好了?”
虽然他沉着头,却已经不再流泪了,显然也是在听我们说话的。
“东西那么多,哪里是一时就收拾好的呢!”
莫姨娘略带烦恼的绞了绞自己手里的帕子。
此语一毕,二弟几步小跑上前扯了乳娘手里的衣裳,攥着衣裳拔腿就往自己屋里跑去。
“这孩子怎么这样......”莫姨娘被自己的儿子搞得满头雾水,脸上蒸腾出几分怒意,若不是碍于我还在场,定是要赶上去训斥的。
我心里却高兴。原本以为我的话太深奥,他一个孩子听不大懂,不想他心里如此聪明,听了莫姨娘的话就知道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盼着的娘亲一直在帮自己的大哥收拾屋子,根本没有在乎自己到底有没有挨冻。他这番又受冻又受骂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还不如好好的爱惜自己,所以临走前还不忘把乳娘手里的衣裳扯走。
我朝莫姨娘比了一个止住的手势,笑着道:“大弟弟那边就劳烦姨娘了,二弟这边您放心,我看着也就是了!”
莫姨娘讪然的笑了笑,扭着腰肢笑着应承:“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都是妾分内之事!”
“教养二位弟弟是我的职责,姨娘不必客气。”
我早就注意到,虽然表面上莫姨娘注重礼法,处处都要求三个孩子以对待父亲妾室的礼仪来要求,可在心里却希望三个孩子能视她为娘亲。
而我要做的,就是从现在起告诉三位弟弟,他们才是这个家主子,他们的职责并不是争夺什么,而是好好的掌管这个家。只有三位弟弟持身中正,谨守本分,我才能放心的把这个家交给他们。
毕竟陈姨娘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若是有一天我真的隐居山林,那个孩子的依靠就只剩下三个哥哥。若是男孩子还能自己出去闯荡一番,若是个女孩儿家,就全要被哥哥们拿捏。
莫姨娘听了我的话脸色一变,抿了抿嘴唇向我行了礼扶着丫鬟的手迈着小碎步转身出了听竹轩。
“你也看见了,在这个家没有本事是不行的!”我走进屋子里,看见小男孩正趴在床上大哭。
在离他还有三四步远的时候我止住了脚步,用一种冷淡的语气问他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学管家?”
他仍旧躺在床上嚎啕大哭,一双小拳头棰的床板砰砰直响。
“连管家都不愿意学,我看你这辈子也就靠着你哥哥了!”
“我学!”
小男孩带着腾腾怒气从床上翻身起来,恨恨的瞪着我好像我是他的仇敌似的。
我心下暗笑,小孩子脾气,连三句话就被激了起来。
“那每天辰时到我院子里来用早饭你做不做得到?”
虽然面上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
虽然他答应的痛快,但我担心他到底是小孩子,精神短。出来仍旧嘱咐了乳娘几句一定要催他早点上床,早晚天气凉,不要穿得太少,最好里面穿一件长衫外面穿一件外卦,若是热了也好直接脱了下去之类零零碎碎的小事后带着两个丫鬟回了自己院子。
换了衣裳后我马上写了一封给巩二媳妇的信,问她愿不愿意等家义八岁的时候进来当他的管事妈妈,到时她的孩子也有两岁了,可以带进来不必留在外院,他的丈夫也可以一起过来,我会帮着安排差事云云,封了信封嘱咐兰泠明天记得送出去后上床歇了。
果然第二天辰时乳娘领了家义过来,我们姐弟二人一同用了早饭后去祖母处请安。我在祖母正屋的花厅听妈妈们回事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站着听,我算账的时候他就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着瞧,我去库房查看他就在后面一路小跑的跟着去。经过一天下来细细的观察,我对这孩子倒有了几分欣赏,虽然性情倔强,但这孩子倒还真有几分韧性。
水滴石穿,靠的就是这份坚韧不拔的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