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坚持了三四天,每天都是准时辰时前在我平日里跟他一起用饭的东梢间等着,和我一起用了饭后就去请安,随后听妈妈们回事。我有时事多来不及吃午饭,这孩子也是一声不吭的在我身边等着,我什么时候歇息,他什么时候坐下,不禁让我心中都有了几分佩服。
这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呀!
“为什么你不用算盘?”
我正拿着这个月厨房送来的账本对账,坐在我对面的孩子忽闪着大眼睛问我。
“因为我会心算!”我柔和的朝他笑了笑:“你要不要学?”
小男孩点了点头。
他原本是学过打算盘的,只要把心算的方法告诉给他,他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诀窍。让兰泠拿了这个月家里在脂粉上花销的账簿给他,虽然上面很多字他都不认识,但却很快的算出了结果,指着上面的“玉簪花头油”念成了“玉草花头油”数目却一厘不差。
当年我可是已经打了十来年的算盘,初学心算也不过能和他一般!
我不禁心中大喜。
一直想给这孩子找个出路,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善于算账,性情敏锐,又有几分胆识,这可不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自此不论管家还是对账我都常常把他带在身边,时不时的指点几句,这孩子似乎也摸出了几分门道。只要回事的人出了什么纰漏,这孩子往往会直直的盯着那人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来。
到底是五岁的孩子,虽然生性沉稳,但也是好动爱玩的年纪,又是男孩。我也觉得多出去活动活动不仅对他的身体,而且对他的性格塑造有好处,常常放他下午出去,由丫鬟妈妈们陪着到小花园里玩。
“小姐,不好了!”
我正坐在炕上和绿寇商量后天徐家老夫人生辰该送什么礼过去,兰泠苍白着脸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
“小姐,夫人......夫人......她......她把......二少爷......扔池塘里了!”
“怎么回事?”
我被兰泠的话吓了一跳,手上一抖泼了一身的茶。
“说是......夫人在路上走着的时候,被......被二少爷冲撞了,不知怎的......就把二少爷扔下去了!”
自父亲回来就一直歇在母亲院子里,自然母亲的院子也就解了禁。只是母亲似乎顾忌着自己的身孕,寻常并不四处走动,我也就没有想到家义会在花园子里遇上母亲这码事。
“那现在怎么样了?”
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在意那个小小的人儿。
原以为他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责任,甚至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他是个负担。好在这个孩子心性聪明又坚强,从来没有给我惹出过什么麻烦,我也就得过且过的将他带在身边教导。不想如今突然听闻他出了事的消息,我竟大惊失色,心头慌乱的如同失了主心骨儿一般。
“二少爷......被捞了上来,送回了......听竹轩,我......回来的时候......刚请了郎中。”
想是兰泠路上跑的急,此刻缓了半晌仍旧是一副惊魂未定,气息不稳的模样。
言下之意,她并不知道家义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走,咱们也过去瞧瞧!“我拍了怕裙子上尚存的水渍,抬脚就要往那边去。
“小姐,您要不要......”绿寇出声提醒我。
刚灌了两碗茶下去的兰泠急急忙忙地拉了绿寇道:“姐姐你糊涂了,教养二少爷原本就是咱们小姐的职责,如今小姐这样过去,刚好洗脱了嫌疑。”
我不禁皱了眉头。
我不过是嫌换衣裳麻烦,想着一会子出门风一吹也就干了。如今兰泠一说,倒确实不免落下这样的嫌疑。
“给我换一条裙子吧!”
我径直往内室的屏风后面走去。
换了衣裳出来,兰泠已经备好了人参等温热进补的东西,尾随着我去了隔壁的听竹轩。
屋子里简直称得上人满为患,床上躺着苍白着脸的家义,床前的锦杌上坐着祖母,正拉着二弟的小手轻言细语的跟他说话,一旁手上端着药碗的是家信,正拧着小小的眉头略带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再往外的太师椅上坐着父亲,手里端着一杯茶,凝眉望着自己虚弱的儿子。他的身后立着娇艳美丽的莫姨娘,怀里抱着三弟,眼睛里不住的往下滑眼泪,将脸上的妆都冲的有些花。而母亲则坐在父亲对面的一把太师椅上面,脸色铁青,紧紧的攥着自己手里的帕子抿着嘴唇瞪着眼前的一片空气连话都不说一句。
站在门口刚刚分配给家义的大丫鬟翠竹要替我通传,忙被我阻止了。
连杜妈妈都在屋檐下面站着,我自然不好带丫鬟进去,接了兰泠手里的补品,我悄悄的进了屋。
大人们各自沉思,竟然都没有看见我进了门,还是躺在床上的家义率先发现了我,躺在床上弱弱的叫了我一声:“姐姐。”
小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来气。
我的孩子,生下来的话,是不是也会有这样柔弱娇嫩的声音?
“哎!”我笑着将手里的东西搁到了外间的黄花梨木圆桌上面,快步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小手:“你怎么样了?”
“我就是有点头晕!”
他的声音细细的。
这孩子虽然倔强,但性情却十分细腻敏感。我不相信之前的朝夕相处里他没有看出我对他的善意,只是强自装着不在乎罢了。
如今看见他对我如此信任依靠的样子,虽然心酸,但也带了那么一丝慰藉。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凉一片,并没有发热。
“郎中说只是着了点风寒,喝两剂药发散发散也就是了。”
祖母看着我一字一句的道,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这是埋怨我没有看好孩子的意思。
“都是孙女儿没有看顾好弟弟,请祖母责罚!”
早已料到祖母会有此一举。
祖母一方面不想看着母亲在家里横行霸道,另一方面又不想看我一家独大。虽然这件事错在母亲,但因为祖母还需要母亲在旁边看着我,自然不能处置了她,这样的情况下,我这个看护人自然就要被抬出来顶缸。
强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件事并不能怪长姐!”
果然我看得不错,家义这个孩子是个外冷内热的。见我要认错,他面上划过一丝慌乱,急急忙忙的就要张口替我辩解。
只是这句话并不是出自二弟之口,而是一直沉默的服侍自己弟弟用药的家信。
早在家义要开口的时候,我就忙朝他投去了一个制止的眼神,悄悄的摇了摇头。家义平时常常跟在我身边看我如何管家,自然知晓我这个眼神的意思。
“姐姐虽然起教导之责,却并不能时时刻刻的跟在弟弟身边。”
我心里暗道糟糕,这个孩子平日里学的是那些“之乎者也”的圣人言,并不明白内宅制衡压制的手段,只怕是要在不防头下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
“子曰:事父母,几谏,谏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这件事里错的有三。其一,我们做儿子的本该侍奉母亲,听从母亲的教诲,接受母亲的斥责。如果母亲教导的方式不妥,我们应该劝谏母亲,而不是默默忍受,弟弟错在不孝。其二,姐姐虽然起监督教导之责,但已经将这件事交给了弟弟身边的妈妈们,但奴婢们任凭弟弟落水而置之不顾,奴婢仆妇错在不忠。其三,虽然母亲是为了弟弟好,但教导的方式却不合适,错在不智。“
弟弟呀!
你的母亲不是想要教导你们,而是想要你们的命啊!
若是没有祖母护着你,你都不知道要吃多少亏了!
看着他懵懂不觉,一脸正义的表情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转头看抱着孩子的莫姨娘,看着自己的这个长子脸都要变形了。
孩子的性情养的好是好,也会读书,就是认了别人当母亲。
这样的不通庶务,将来岂不是要吃亏的?
“我们信哥儿真是聪明!”祖母大笑着榄过家信的肩膀:“不仅读书读的好,还能活学活用!”
我心里对于祖母的这句话是十分不赞同的。
不要以为孩子小就随便称赞他。他还没有成熟的为人处世观念,大人夸赞他什么他就会认为什么是对的,要是按照这个样子养下去,岂不是要养个呆子出来。
显然有人并不像我这样想。
不仅一旁端着茶盅的父亲脸上溢出了满意之色,就连他身后原本面带不快的莫姨娘听了祖母的称赞面色都有了几分缓和。
如此一来,我倒是不便开口反驳。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按家诚的意思办吧!”
没有人会与自己为难,我笑着接了大弟弟的话:
“既然这件事错在这三波人,那就这三波人各自领罚吧!”
既然我是掌家之人,自然这些小事杂事善后的事都理应由我来处置。
“二弟虽然没有做好劝诫父母的孝悌,但他还年幼,又受了惊吓,这个过错就由我这个姐姐来替他吧!他身边的奴婢没有做好,三位妈妈和两个大丫鬟都有错。妈妈们年苦功高,就罚两个月的利钱吧!两个大丫鬟做事太不警醒,刚好我院子里缺几个洗衣裳的丫鬟,仍旧回我院子里去当差,我再选几个好的过来。至于今天跟在母亲身边的丫鬟妈妈们明明知道母亲在病中脾气暴躁,还不劝着主子点,一律罚两个月月钱吧!”
屋子里都是主子,罚的却都是奴婢,大家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我细细的观察了莫姨娘,她面上竟没有一丝波澜,仍旧是那副不声不响的妾妇恭敬模样。
真是奇怪!
这样心气高傲的人居然能咽得下这口气。
见事情都安排妥当,祖母嘱咐了乳娘几句按时服侍小少爷用药,晚上被子要盖够免得冻坏了之类的话就带着家信扶着红玉的手去了。如今王姨娘已经搬到了祖母院子里去,也许是祖母心疼自己女儿,不舍得她出来蹚浑水,所以自己来跑了这一趟。不一会父亲也起身准备走,母亲忙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衣裳亦步亦趋的跟在父亲身后,偏偏父亲脚步又大走得又快,没几步就把母亲落在了后面,他丝毫也没有等待的意思,不顾母亲直接去了。
屋子里旁的人都走光了,我请莫姨娘坐在旁边,细细的问了一遍事情的原委。
竟是因为母亲往祖母院子里去请安,刚巧家义从草坪里飞奔出来,刹不住脚,直接撞到了母亲身上,竟将她一个踉跄扑倒在了地上。
原本我还觉得母亲就是再傻也不至于这样青天白日的杀害庶子,原来是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
想想母亲对于子嗣的渴望和自有孕以来的谨慎,可想而知被家义这样大的孩子撞倒在地的时候是何等的愤怒。
“姨娘,母亲她......”
鬼使神差,我竟然想替母亲辩解几句。发现不妥后,我马上住了嘴。
也许,在我心底里,母亲也是一个苦命人。
莫姨娘看着我摇了摇头,红唇一抿:“我知道她为什么。”
我默默点头。莫姨娘生过三个孩子,能瞧出来并不稀奇。
“就是不是家义,也会是家信的!”
莫姨娘朝我笑道:“早晚她都要找一个下手,这件事不怪您的!”
我心里暗暗道糟糕。
莫姨娘这话虽然说的无心,但家义一向是个有意的孩子。她这话里隐隐暗示如果有一个孩子要出事,她宁愿是家义。
果然小小的少年原来殷切的望着自己的娘亲,此刻却低垂着脑袋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您放心把家义交给我吧!”
我笑着逐客:“这次出了事,我一定会千百倍的小心的!”
莫姨娘笑着点头应是,仍旧将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对着乳母嘱咐了一遍。
话说千句,不如一行。
这些话都比不上莫姨娘亲手端来一碗姜汤喂给那个渴望母亲的孩子来得有用。
只是我不打算提醒她,只任着她啰啰嗦嗦的唠叨了一通后牵着家诚的手兀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