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和家义用了晚饭,他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平时最喜欢的八宝粥没喝几口就放下了,只是呆呆的躺在床上望着空中。
我知道是莫姨娘临走的那句话伤了这个脆弱的孩子的心。
可是我却找不到什么好的语言来安慰他。
小的时候,我以为我曾经享受过一种严厉但不失温情的母爱。后来我才知道,严厉是为了让我成为一颗合格的棋子,温情是为了鼓励我不要放弃。
我不禁自嘲的笑,也许即便我成为母亲,也不会是一个好母亲。
我性情急躁,缺乏耐心又自私自利,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一个母亲呢?
“姐姐!”
在我发呆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躺在床上的孩子已经满面泪痕。
“是不是只要我能像大哥一样读好书,像小弟一样活泼,大家也都会喜欢我?”
听见这个孩子迷茫而天真的问话,我不禁湿了眼角。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一加一。感情这样的事,从来都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会什么,不过是因为他是他罢了!
“家义喜欢读书吗?”
我摸了摸他划过眼泪的脸庞,上面仍带着水渍残留的微微凉意。
小男孩垂下了眼睛,犹豫了好半晌才说:“喜欢。”
有这样珠玉在前的大哥,若是这个孩子喜爱读书,起码也是要会几句的。可看这孩子在家信念过的那几句圣贤语的时候羡慕里带着点迷茫的神情,分明就是没有读过的样子,可见他并不是特别喜欢读书。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说,自然是因为他孩子心性,以为要超过自己的哥哥才行,又受了莫姨娘每天都要念叨的那几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误导了。
莫姨娘虽然沦落风尘,但骨子里还是那副读书人家小姐的想法,觉得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更何况他并没有出身于清流之家,若是不读书就成了家族的耻辱。已经站在了最受人鄙薄的底端,又有什么可怕的。
“读书很苦的。”我帮他掖了掖被子:“不仅要学诗词歌赋,还要会八股文章。很多人学了很多年都没有成功,回到家里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又不通庶务,只能靠自己的父母兄弟养着。”
我心里暗暗为自己的举止感到耻辱。
虽然科举这条路确实像我说的一样艰难,但今上少年天子,爱用清贫人家的士子,当年薛郎的同科状元榜眼都是寒门子弟,由此便可见一斑。若说世家子弟没有优于这两位才子是万万不能的,这些世家少则三代,多则几百年,都是当地名门著姓,家学渊源,从生下来开始就在接触这些经史子集,其中文化底蕴,往来谈吐不是这些平日里只能与那些贩夫走卒相交的寒门儒生相提并论的。就为这件事,薛郎还很替方大公子,也就是文小姐的大伯叹惋不平了一段时间。
虽然取士取才,但也要看运气如何。若是家义从现在起埋头苦读,未必没有出头的那一天。
只是我私心里并不希望他去走科举这条路,这样聪明又善于察言观色的孩子,不留下来管家着实可惜。
小孩子被我语气里的重重难关吓到,踌躇了半晌。
“你愿不愿意跟着姐姐学管家?”
我状似无意的问他。
“姐姐是个女儿家,不可能总管着家里的事。你这几天一直跟着我,也知道管家都是做些什么。其实家里的庶务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你还可以见到咱们家各地的大掌柜们,他们会向你报告上一年的经营情况,你要和他们商量来确定年底给掌柜的伙计们的分红等等,你还能见到庄子上的庄主,他们会送给你粮食和鸡鸭鱼肉,你要核对他们的东西,还要检查他们有没有骗你,克扣下你的东西......”
我细细碎碎的和他列举了管家之人要做的事。
“我愿意跟着姐姐学管家!”
连我自己都觉得有诱骗小孩子的嫌疑。
“只是学管家也很苦的。你要从早上忙到晚上,跟那些大掌柜的们争论,跟那些庄主们舌战,还要掌握市场上的动向,确立下一年家里生意的导向等等。而且有可能你是对的,但无数的人要质疑你,你要力排众议坚持自己的想法。还有的时候你可能错了,你要放下自己的面子去听从别人的意见......”
思虑再三,我觉得还是应该把丑话说在前面,免得到时这个孩子觉得我欺骗了他又年纪老大,一事无成。
“是不是就像孔明先生那样?”
没想到他还知道诸葛亮。
仔细说起来,商战如国战。也是纵横睥睨连横制约的谋略。
“差不多吧!”我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我愿意跟姐姐学管家。”还挂着眼泪就笑了起来:“我要像孔明先生一样!”
我不禁失笑,想像诸葛亮可不容易,首先先得来个乱世才行。
如今少年天子承平天下,海晏河清,哪来的良主贤人刘皇叔给他扶持。
只是如果这个孩子将来进了商场,就会发现那些大富豪间动辄千万两银子的硝烟弥漫谋略策划一点也不差于三足鼎立的魏蜀吴,甚至比之还要复杂曲折。
“你是如何知道诸葛亮的?”
绿寇端了一杯水过来,我将他扶起来揽在怀里帮他漱口。
将水都吐在了兰泠捧着的一个甜白瓷大痰盂里,他用自己的手背擦了擦嘴:“姨娘经常请人来唱大鼓,里面有孔明先生。”
莫姨娘常请一个唱京东大鼓的班子到她那个小院子,里面一律都是女先生,从前和莫姨娘有旧,这我是知道的。
“你身边的两个大丫鬟我带回去,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我给你选进来?”
“姐姐,这不是她们的错,您......能不能......”
到底还是小孩子,看不出来我是在保护这两个丫鬟。
“我知道这件事与她们两个没有干系,自然不会为难她们。先打发她们在我院子里洗几天衣裳,等到另有别的合适的差事,我自然还是会分配给她们的。”
家义满意的点了点头,打了一个哈欠:“姐姐指了我用就行!”
见他睡着,我带着兰泠和绿寇退了出来,嘱咐苍竹翠竹两个丫鬟好好照料二少爷这一个晚上,不必叫他早上起来去跟我请安,我自然会安排好她们的未来。两个丫鬟原本听说要受罚不免心惊胆战,如今得到了我的保证,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千恩万谢的道了后满口答应会好好照料二少爷直到新人来为止。
“你们俩是我院子里出来的,不用这样!”
我拍了拍两个丫鬟的肩膀回了屋子。
和兰泠绿寇商量了一个晚上,重新选了两个丫鬟出来。因为已经收到了巩二媳妇的回信知晓她愿意到家义屋子里当妈妈,就没有再选年龄大到快要出嫁的丫鬟。两个小丫头一个十二岁,原本是兰泠手里带着的小丫鬟,名唤文莲,打得一手好算盘;另外一个十三岁,原本跟着兰芷,是个素来细心稳妥的,她娘在外院厨房里当厨娘,她也学得了一手好厨艺,名唤黄莺。
早上用了早饭后去跟祖母请了安,说了我的安排。祖母面无表情的夹了一块鸡油卷子道:“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就把我晾在了一边。
一旁的王姨娘有些尴尬,连着朝我瞟了好几眼。
我微笑着朝她点头,示意我不要紧。
我刚出了祖母的门王姨娘就追了出来,在屋檐下她的脸半明半暗,愈发显得白的连血色都没有。
“你祖母她不是故意的。她最近身子骨有些不好,所以......”
我笑着朝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王姨娘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问了王姨娘几句闲话,知道她最近都好,平日里都是跟在祖母身边,她自己心里也觉得高兴,我笑着点头道:“听到您都好我就放心了!我还要去花厅,您快回去吧!”
王姨娘似乎没有想到还有一群妈妈在花厅里等着我处理家事,表情有些惊慌的催我道:“那你快去吧!”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性格坚强的人经历苦难会变得更加百折不挠,而性格软弱的人经历的磨难只会让她更站不起来。
过了八月十五就再没什么大节。重阳要到九月九,庄子们过来要十月初,妈妈们回事也就快得很,都是些定冬衣样式布料和换厨房菜牌的小事。
家事散了后我叫了文莲和黄莺的娘来,两个人一听我说她们闺女领的是大丫鬟的差事,都乐得合不拢嘴,当场就应了。
一个小小的影子摇摇摆摆的晃了进来,在门槛处还踉跄了一下。
除了家义还有谁?
绿寇兰泠苍竹翠竹都跟在后面。
我笑着朝他招手:“你的身子好了?我不是不让你来的吗?”
两个妈妈有些诧异我对家义的亲近。
“少爷刚去给老太太请了安。”
兰泠一边把家义抱到了我对面的太师椅上,一边跟我唠叨。
“这样也好。”
我笑着点了点头。
显然祖母看重自己的长孙,但既然家义决定了要掌家,不获得祖母的同意也是不行的。
“我是来跟姐姐学习的!”
眉目如画的小男孩低着头别扭的纠正兰泠话中的语病。
整个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好!好!”我笑着递了一块绿豆糕给他,却被他捏在手上没有吃:“这是你屋子里新的丫鬟的娘!”
我指了指地上的两个婆子。
女儿是个灵巧人,妈自然也不会太差。
两个人一眼就看出来我这是要教导家义,忙俯身行礼道:“见过二少爷!”
小小少年仰着下颌点了点头,虽然很有主子的气势,但显得有些倨傲。
“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你们下去吧!”
见他年纪尚小,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应该打赏一二,我笑着给兰泠递了个眼神,朝二人挥了挥手。
兰泠跟在二位妈妈身后出了门。
“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最近真是吃橙子的季节,我用腰间佩戴的那个小银刀给他切橙子。
“怎么会这样想?”
“要是我没有做错,您为什么要派兰泠姐姐跟着出去?”
我递了一片橙子给他,心里带着点赞赏,真是个敏锐的孩子,连我和兰泠的小动作都没有落下。
我笑着向他解释了里面的弯弯绕绕。
他一边吃着橙子一边连连点头。
一起在听竹轩用了晚饭,我们姐弟二人说了一会子话,见他酣睡已浓,我带着两个丫鬟回了院子,一齐坐在炕上做针线,只等着那孩子醒了带着新丫鬟过去给他瞧。
“小姐,莫姨娘也真够狠心的!”
兰泠一边给一件综裙镶边一边跟我念叨。
“自己的儿子被扔进了水塘里,姨娘居然还能跟没事人儿似的!”
兰泠有些愤愤不平,使劲的把那根针扎进细滑的丝绸里。
“又不是你被扔进了水塘里,你多什么事!”
绿寇调笑了兰泠一句。
其实我也十分纳罕。
像莫姨娘这样聪明过人的女人,就是自己最不心疼的儿子,那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会不难过不生气?昨天她面上的恼怒也并不似作假,结果怎么当场一句话都没说就把这件事平了下去呢?
即便反过来说莫姨娘一点也不心疼自己这个儿子,这也是个抢回父亲,扳回一局的好时机,她怎么能就这样放过?
直觉告诉我,莫姨娘还有后招!
只是她到底会如何出手,我也不得而知。
没有等到来通知我家义醒了的下人,倒是等来了穿着靓蓝色团花直缀的他在苍竹翠竹并乳娘的陪伴下来了我的院子。见了两个新丫鬟,辞了两个旧丫鬟,他都赏了银子,笑眯眯的朝我投来一个天真得意的笑容,好像在告诉我:“你看姐姐,我已经学会了!”我笑着嘱咐了文莲和黄莺,问他要不要给两个丫鬟改名字,结果他小手一挥道:“好生生的姑娘家,改什么名字!”将我平日里反驳下人的语气学了个十足十。
兰泠绿寇熟悉我的语气,不免抿了嘴望着他笑。其余的丫鬟不知道其中的典故,又不敢在我面前造次,只敢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