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我敬您为人端肃,这样的话我只当我没有听过,您请回去歇着吧!”
看着远处小脸蛋通红扯着线瞧着天上的风筝一路跑一路笑的家义,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很想告诉他他的母亲也很爱他,甚至不惜代价为他报仇,但内宅这些鬼魅伎俩我并不想他这么早就知晓。
“小姐,您知道我是不打妄语的!”
莫姨娘捧着自己眼前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也和我一样欣赏着眼前的那副幼童秋戏图。
“我已经说过我会护好家义,您这又是何必呢?”
不管母亲是谁,孩子总是无辜的,我很为母亲腹中那个早夭的孩儿感到惋惜。
莫姨娘缓缓一笑,从袖子里抽了手帕自出来拭唇角。
“为他不过是顺便罢了,若是妾不来这么一遭儿,小姐您也不会放心妾的能力不是吗?”
我可算知道家义那执拗的性子是从何而来。
明明心里关心自己儿子关心的紧,嘴上却还要逞强。
“夫人为了杀妾的性子,把妾叫去守夜。妾本是仆妇,守夜也是应该的。只是夫人十分心急,为了在妾面前固宠,与老爷一处滚在了床上,偏偏老爷闻不得妾身上的豆蔻香,一时情动起来竟......”
乍闻真相,不禁骇然。
母亲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为了在小妾的面前和丈夫行房笼络住丈夫的心而不告诉他自己已经将怀有身孕,可偏偏天不如人意,竟然会因为这样的事没了孩子。也难怪祖母要严密的封锁了消息,若是真的传到外面去,岂不是真的要贻笑大方!
莫姨娘抿嘴一笑,很有一种比得西子一般潋滟的风情。
莫姨娘是个聪慧的女子。她不会看不出祖母不许下人自由进出的用意,自然也明白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而她选择在这个时候把这样一个父亲的把柄交到我的手上,无疑是用意深远的。内宅已经在在我手里,若是我能辖制了外面,在这个家中我就可谓为无往不利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我决不相信莫姨娘巴巴担着冒犯祖母的风险跑来只是为了跟我说几句话。
“姨娘在这样风声鹤唳的时候还特特的来送我这样一份好礼,可是有什么我能帮衬的上?“
当真明人,不说暗话。
“小姐您真是个通透的人!”莫姨娘看着远处玩耍的儿子莞尔:“妾生来愚笨,不像小姐这样有本事。只是天下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谁又能舍得自己的孩子。二少爷也曾经是我身上的一块肉,但这孩子从小就跟我不亲,如今看见他能好好的跟着小姐长大,我也就能放心了。”
我也是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莫姨娘的意思。
原来她不仅看得透,还看得远。
如今我与母亲已经势同水火,祖母虽然仍旧防备着我,却绝不可能再站到母亲那边。即便母亲顺利的生下孩子,也不可能由她抚养。祖母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这个孩子还是要送到我这里来教养的。
若是如此,这个孩子长大,知道他的亲身母亲是死在我的手上,难免要生出报仇雪恨的心思,于我反而不美。于家义而言,只带一个孩子自然我会投入更多心血,更何况若是幼子出于母亲,一样算是嫡长子,按道理来说我是要把家交给他而非家义的。
莫姨娘既是为我着想,也是为她的儿子打算,可我对她这样的手段却是不仅不赞同甚至有些胆寒。
她自己也是做母亲的人,自然该知道孩子对为娘的意义。就是为母则刚,也不该将那一条小生命力扼杀在萌芽。
我知道与她谈论这些伦理道德是没有用的,只得叹了一口气道:“那我就多谢姨娘了!家义交到我手上您放心,别的不敢收,定会让他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的!”
莫姨娘坐在我跟前哀叹几声,又看了几眼自己尚在憨玩的儿子转头而去,再不回头。
莫姨娘一出了花园子家义就安静了下来,把手里的大风筝交给了身边的丫鬟,在兰泠和文莲的簇拥下回了我所在的芳华亭。
他的头上有晶莹的汗珠,我笑着用帕子帮他擦拭。
意料之外的,他竟没有躲开,痴痴傻傻的瞪着面前的那一只莫姨娘用过的茶杯发呆。
这对母子如此相似,明明相互惦念,却又彼此生疑,最终想要亲近的人反而愈行愈远。
“姨娘心里是有你的!”
我叹着气取了另外一只茶杯给他斟茶。
他接了我的茶低头不说话,眸光如秋水。
这样执拗内敛的性子,将来要吃亏。
但是我却不打算告诉他。
一来他年纪还小,说了他未必明白其中的深意;二来有些事总要磕磕绊绊才能明白,小事上让他不吃亏,没准哪天大事上就要栽大跟头。
很多父母往往以为靠着自己的经验教导孩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可以让孩子少走些弯路,却不知道在无形中把孩子约束在自己的固有思维里,反而让孩子将来吃了更大的亏。
人生就是一条满赴荆棘的血路,若是家长总在前面披荆斩棘,手执长剑不让孩子受一点点苦头,将来有一天想要放手让孩子出去飞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后的那个细皮嫩肉的娃娃早已长大却根本不能适应没有父母的生活。
“既然你累了,咱们就回去吧!”
我帮小少年拢了拢有些毛躁的头发。
他乖巧的点头,全然没了往日的活泼灵动。
我们姐弟二人一同去听竹轩用了晚饭,看见外面千杆苍竹,袅袅娜娜,姿态风流,我突然来了兴致,教家义画了半晌竹子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晚上坐在炕上描花样子,兰泠捧了一盘秋梨进来,搁在我面前的炕桌上,拔了自己头上的素银簪子替我挑了挑面前的灯,笑着坐在我跟前道:
“小姐,那你猜怎么着了?”
我头都不抬的回道:“祖母回院子里了?”
“哎,您真是无趣!”兰泠气恼的撇了撇嘴。
“那您再猜老祖宗要怎么处理这件事?”不一会兰泠又打起了精神,神神秘秘的凑在灯前:“我打赌您保准猜不到!”
这下还真的不知道了!
毕竟母亲院子里下人众多,祖母如何才能将这段流言封死,确实是个难题。若是按照往常,祖母一定是给些银钱让那么妈妈们养老,再把丫鬟们都送到庄子上去。妈妈们年纪大了,都知道轻重,有些钱就是买命钱,搞不好就变成了棺材本。小丫鬟们有的时候耐不住寂寞,愿意多说几句嘴,送到庄子上人都见不到几个,又整日里的务农,谁有心情说这些个闲话。
只是送这么一批人出去,无疑太过显眼。更何况母亲那边小月子,也不能缺了人侍奉。
“猜不到!”
“您连猜都不猜!”兰泠被我气得直跺脚。
“快别卖关子了!”一边剪明纸的绿寇笑着催她。
“老太太说夫人身子没了都是因为身边的人侍奉的不好,把夫人内屋的人都调到了自己身边,把自己屋里的大丫鬟妈妈都换到了夫人屋里!”
我和绿寇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有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也难为祖母想到这样的主意!
把人都看在自己的眼皮子下面,消息刚露头就能掐住,随便找个过错就能打死。而母亲那边一律换上自己的人,让母亲有苦难言,有冤难诉。
“你跟咱们院子里的人说,这些日子少出去走动,尤其离这两个院子里的人都远些。”
我愣了半晌才想起吩咐兰泠。
“那咱们不打探消息了吗?”
我摇了摇头:“还不到我接管这个家的时候,我不想让它倒了。更何况这件事若是操作的不好可是要落下污名的。这件事不用管了,只交给祖母去办吧!”
两个丫鬟齐齐应声,收拾了炕上的针头线脑各自歇下。
第二天早上用了早饭,我仍旧带家义去给祖母请安。
“你们陪着二少爷出去!”
果然屋子里服侍的人除了杜妈妈都是原本母亲身边儿的,听了祖母的吩咐,忙簇拥着家义出去。
“你去花厅等姐姐,随便找一本账册算,我一会就去瞧你!”
我半蹲下身子轻轻的抚着他的后背嘱咐他。
我不想让他有一种被疏离忽视的感觉。
他瞧了瞧威严的祖母,脸色暗淡的点了点头,牵着兰泠的手退了下去。
“这孩子被你教导的懂事多了!”
祖母笑着跟我说了几句客气话,夸赞我带孩子有一套。
我有些迷惘,几时起那个我可以抱着他的膀臂撒娇的母亲已经早已不见,连我们祖孙二人说几句话都要像那些官场商场上那些人一样先客套几句才能进入正题。
“三姨娘昨天去你那了?”
祖母一向称呼莫姨娘为三姨娘。
“是!”
我立在祖母面前的一块青砖上敛裳低头作答,态度恭谨。
“那看来你都知道了?”
祖母习惯性的挑了挑眉头,盯着我的眼神十分严厉。
“是!”
屋子里回荡着祖母的叹气声。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我把这件事交给你办如何?”
“舅父舅母将我养大,不可如此折辱他们!”
我淡淡的笑着。
舅父舅母,终于我可以坦然的说出这两个称呼。
祖母失神片刻,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哀伤。
“你空闲的时候置办上十副八副嫁妆吧!我这院子里近期要放出去一批丫头。”
看来祖母连把她们放到庄子里都不放心,还要把她们嫁给妥当的人,让她们一辈子在自己的眼皮子下面战战兢兢的过活。
“是!”
我仍旧是笑着应答。
“你抽个空子去瞧瞧清娘吧!她闹着要见你!”
祖母脸上带着点讥讽的笑意。
只怕不是闹着要见我,而是闹着要杀我才是。
“是!”
许是我平板无波的态度让祖母厌烦,她满面倦怠的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出去就兀自戴了花镜翻起那本平时搁在桌上的《严华经》。
我暗暗觉得好笑,施了一礼后退了出来。
“姐姐!”
家义蹦蹦跳跳的越过门槛子来迎我。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牵着他的手往花厅里走。
“小姐!”兰泠紧密的跟在我身后悄悄的扯了扯我的袖子。
”怎么了?“
趁着家义不注意,我忙和兰泠交头接耳。
“刚才妈妈们都在屋子里等着您,有些是来对账的,二少爷就替您打发了。”
我暗暗吃惊,朝他点了点头,追上了前面少年的脚步。
“姐姐你快看!”他发现我落后,笑着跑回来拉着我往前跑。
在他小小的心里,大约并没有意识到替我处理家事的不妥。也许他还以为这样做可以减轻我的负担,让我欢颜一笑。
即将伤害一颗单纯的心,让我有些难堪。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在看见往常人满为患的小花厅居然只剩下零星几个妈妈我有些吃惊。
那些妈妈见我被家义拉着跑进来都有些吃惊,忙着蹲身行礼。
还有别人在,我怎么好训孩子?
我心安理得的把那些话收回了心里。
打发了那些来讨主意的妈妈们,我还要去母亲那里,仍旧不是跟家义讨论这些事的好时机,我只得打发绿寇送家义回院子,自己带着兰泠并宋妈妈去瞧母亲。
明明尚是白昼,母亲的屋子里却沉沉的掩着帐子,连空气都带着污浊的气息,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躺在床上的妇人仍旧丰盈圆润,却苍白的像一截洗净的藕,不带一丝血色。
我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唤了她几声,母亲却只是睫毛微微转颤,并没有醒来。
站在我身边防止母亲伤到我的妈妈们忙笑着低声解释:“夫人近些日子有些睡得不安稳,就燃了些安息的香料好让夫人好生睡上一觉。”
我暗暗在心里盘算。
母亲会睡得这样熟,怎么可能只是闻了那些安息的香料?
不知道喝了多少那些安神的汤药才能睡得沉到有人叫都听不得。
不知不觉里,母亲头上也生了华发,面上也添了细纹。那微微下沉的嘴角,仍旧是凌厉严肃女子的模样。为了保证胎儿的健康,母亲一直仔细的进补,如今整个人像被吹起来一样莹润洁白,整个儿人却像是毫无生气一样的摊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