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儿去找人牙子马婆子来,就说家里有个小丫头子,长得是极出色的,就是性情不大和顺。正是热孝,家里面老爷少爷们进进出出,再有客人们来来往往的,生怕被她闹出什么事儿来,伤了我们杨家的脸面,所以也不要多了钱,只十两银子就领了去吧!”
我笑着觑了一眼端坐在面前的妇人。
“要紧的是,要找个妥帖的地方。让这孩子也知晓知晓,这世间的冷暖!”
马婆子常年走动在大户人家,专门帮人做些买进下人,卖出人口的事儿。有些人家的丫鬟或姬妾,或是受了男主的宠却不为主母所容,或是家里落破了下来,就会找了这马婆子到家里相看。
因这些姬妾大多是年轻且相貌出众的,卖去再做人奴婢的少,倒是卖去那下等的勾栏里面,做了最低等的妓女多了些。
毕竟,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甘三泉家的怔愣了一下,似是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处置,继而面上翻腾起浓浓的怒意。
小丫头子,自然指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儿。如今在家信身边当丫鬟的珠儿。
也难怪她会露出这样不可置信的表情。
祖母掌家之时,不怒自威,下人皆服管束。因此祖母绝不会如此处置下人,几乎连训斥的话都不怎说,反倒得了一个贤名。轮到母亲掌家,因为她出身大家,骨清气正,不屑用这样的阴私手段来害人性命,最多不过将人扔到偏远的庄子上,让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就罢了。
因此,从杨家立家之始,就从未有人这样处置下人。
“小姐这样行事,就不怕......公子......怪罪吗?”
当头一个焦雷,轰得我有些头晕目眩。
完了!
我最近怎么这么点背!
怎么偏偏就被我猜中了!
阿弥陀佛!观音菩萨!菩提老祖!太上老君!急急律如令!
管你是哪路神仙,保佑我顺顺利利的过了这遭儿,我挨个去给你们上香还愿供香火!
袖子微微一动,我回头一看,兰泠正捏着我的半片衣袂,眼神流动,瞥着坐在堂下的妇人,朝我使眼色。
我忙稳了心神,细查那妇人的言表,重究她刚才的神情。
眉间微蹙,眼神飘忽,嘴角细纹,当是面部肌肉紧张,骤然收缩所致,双手交叠于腹上,却紧紧的攥成了拳头,十分用力,指尖都现了些青白颜色。
唔!
似乎是......十分紧张,又有些......举棋不定!
甘三泉家的踌躇开声,似是有些犹豫的模样。
犹豫?
犹豫什么?
是不确定是否应该挑明和祁王的关系,还是......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这句话?
还是,说了这句话又会引来怎样的后果!
我有意诈这个甘三泉家的一诈,索性也不说话,只在她对面袖了手,端坐着,紧紧的盯着她,一瞬也不放过。
任是谁,被这么一双冷飕飕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又是这么个场景,也不免要生出几分胆寒来。
也亏得这个甘三泉家的,竟然只是轻声咳了咳,直了直腰身,就再没了其他动作。
我朝她无声的笑了笑,从腰间的锦囊里掏了一块玉佩出来,闲来无事,索性在灯下把玩起来。
玉佩浑圆玲珑,一看就是上等的黄玉,里面夹杂了一丝丝的白,宛若漂浮期间的连绵微云,不掩其本身澄澈透明的质地。顶上两个小小金字,在灯光下璀璨炫目,流连出炫丽的金光,煞是抢眼,俱是用小篆写成,正是“子期”二字。
我望向甘三泉家的,细观她的表情。
无知无觉,仍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显然没有瞧出,我手里握着的,是个什么劳什子儿!
我暗地里发了一笑。
兰心啊兰心!
你可真算是用心良苦了。
大开大合的大陷阱你会挖,连这种登不得台面的鬼魅伎俩,你也要使,真是叫我,一点都大意不得!
要是说我教会了家义这世间险恶,那你也可以算得上我的老师,让我清楚的见识到了,人心能有多么曲折!
眼见这甘三泉家的懵懂的表情,我在心里哂笑了一下,兀自收了那枚祁王送来,号称“见玉如见他”的令信,重又拾起了眼前的这桩“疑案”。
“公子?”我嘿嘿的笑了两声:“我认识的公子可多得很,你说的是哪一个?”
接着我又笑了一下,掸了掸不知什么时候,蹭在袖口的一点灰尘道:“不过能加罪于我的公子,似乎是一位也没有呢!”
甘三泉家的面子有点绷不住,黑眼珠飘了两飘,却仍旧声没变,腿没颤,稳稳当当的坐在椅子上,低了头沉思。
沉思什么?
沉思怎么对付我,还是想怎么继续骗我?
我不屑的撇了撇嘴,端了茶,润了润唇,抖了一下裙子,接着就冷了声,道:“算了,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人!都是我看错了,不想你这样的糊涂!你且去吧!明儿自然会有人带了你姑娘,去见你最后一面的!”
要不是兰泠提醒,险些就被她骗倒了。我一向自诩聪明,没想到自己这次,竟糊涂到这个地步!
所以,我自责的很!
险些错怪了坏人,这是多么的不应该!
我应该深刻的反思一下,到我那东次间,又温暖,又干净的炕上,喝上一杯热羹,再盖上一床厚被,好好的想想,我怎么能被这样拙略的招数蒙骗!
眼前的这个装腔作势的妇人,我是越看越厌,真想直接抬脚就走。
不过在走之前,我还是要发发慈悲,缓她一步,看看她那个苦命的珠儿,还有救没救!
那个珠儿,我也是曾见过的。集了她爹娘的优点,长得十分水灵儿,性情也很有几分伶俐,据说是投了莫姨娘的眼缘,等大了做通房丫鬟,才进了家信的院子,贴身服侍的。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却要因为她娘的缘故,落入那么个见不得人的去处。任是谁,都要平添上几分怜惜叹惋!
“小姐!”
就在我刚抬起了屁股,还没来得及拔腿就走的时候,那甘氏终于想通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抿着嘴,显然心里是十分的不乐意,面色灰败的,跟她身上那件衫子一般难看。
但,好歹有个姿态不是吗?
我又缓缓的落座了回去,心里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这样害了别人一生。更何况,还是个年幼的孩子。
“嫂子这样才对嘛!”我笑着赞了她一句,却也不见她面上有多少喜色。我朝兰泠使了个眼色,眼瞅着兰泠不情不愿的上前几步,硬生生的将那甘氏薅了起来,也不管她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直接将她按倒在了小杌子上。
“甘三嫂子,您坐啊!”兰泠也擅长做表面功夫,笑得人畜无害的样子,但只看那甘氏皱眉咧嘴的样子,就知道兰泠手劲不小,暗里没少淘气。
我暗暗发笑,悄悄的赞了兰泠一赞。
见那甘氏安置得停当了,我仍旧笑着开口,提的却不是之前的事。
“哎,我刚才和嫂子好言好语的打商量,嫂子却不愿意听我的,只听那有些人的挑唆调停,反倒不信我这正经主子!也不知她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对她这样的心悦诚服!“
甘氏挑起眼睛望了望我,面上竟十分深沉,似是决心为兰心保密似的。
怪事矣!
只听说四五年能养出忠仆来,还未曾听说,四五个月能让人愚忠至此!
只是这并不是我要关注的重点,见她不想说,我也无意强迫于她,也就换了话题。
“既然嫂子已经应了,那就请直言吧!说了放你们一家出去,我自然会允诺。若是你们夫妻二人不想让珠儿留在这里,我也是办得到的。”
甘三泉家的面上流露出的,不是喜悦,竟然是,浓浓的痛苦之色。
被解了奴约,自此就是民户了。日后买田置地,经商科举,都不会受到限制,难道这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怎么偏偏她会露出这样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来?
我不知底里,不便深问,只盯着她,继续细看。
只见甘氏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面上一肃,开口道:“奴婢知道的也不多,只是,那个人吩咐奴婢怎么做,奴婢就怎么做,仅此而已了!”
我挑了挑眉,打断她,直言问道:“那个人是谁?“
甘氏又跪下磕了一个头,朗声道:“请小姐恕奴婢的罪,那个人对奴婢有大恩,奴婢如此已经有负恩人,怎么敢再将恩人的名讳说出来,求小姐体谅,奴婢也是......”
啰啰嗦嗦!
就是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是谁。
“罢了罢了!”一想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哪有这个闲工夫和她扯皮,我叹了一口气,向她摆了摆手:“就这样,快说就是了!”
那甘氏点了点头,接着道:“那个人吩咐奴婢,叫奴婢带一盘清凉糕去当差,给二少爷身边的姑娘们和绿寇姑娘吃。”
刚刚不是有了一盘清凉糕,怎么这会子,又冒了一盘出来?
“奴婢带了清凉糕去,因为时辰不早不晚的,想着给了几位姑娘,姑娘也没有时间吃,多半就随手赏了人,或是搁在一旁,所以奴婢就先把那糕用布盖了,放在厨房里。”
甘氏偷偷的抬头望了我一眼,见我仍旧盯着她,忙得转了头,继续说道:“后来您屋子里的宋妈妈来了,说是要主管灵堂的布置,叫奴婢把之后五天的花果供奉单子拿过来给她瞧,奴婢怕丢了糕,就把糕点都捡了出来,用一张油纸包了,放在有锁的那个立斗柜里。”
“可是等到奴婢再回来的时候,锁头好好的挂在那,里面的糕和一瓷罐子鸡蛋却没了。奴婢急得不行,生怕误了恩人的事,就出了灵堂,去寻那糕。”
“正好瞧见花园的吊桥上,在灵堂里当差的小翠儿的娘正和刘管事并肩走过来,那刘管事手里拿的,好像就是奴婢刚丢的那包糕点。奴婢就悄悄的凑了过去,结果刘管事眼尖,奴婢还没上得桥,就看见他把东西往小翠儿她娘怀里一塞,飞一样的跑了。”
“您也知道,小翠她娘是个寡妇,那刘管事缺了两只手指头,就一直没说上媳妇儿,是个单汉,两人往来,除了不光彩些,男未婚女未嫁的,也没什么不行的。我们平日里,也常跟小翠儿她娘开玩笑,问她什么时候坐了花轿去他刘家去,所以她见了我也没着恼,还约我一道回去。”
“我想着这糕不能留在她手上,可是若是我管她要,一块两块还成,可要是一包的要,她定是不会给我的。”
我在心里暗想,这甘氏倒也算得上个细致人。
“所以我就说她闺女儿小翠儿今天跟着我们团团的,忙了一天,就早上喝了一碗粥,肯定饿了。奴婢只以为她听了这话,会把那糕点交给奴婢,让奴婢捎给她闺女儿。可谁想到,她娘听了,就说要去瞧瞧她姑娘,奴婢无法,只得随着她去了。“
“后来见了小翠儿,她果然说她饿了。她娘就把那包糕给了她,还嘱咐她不要小气,给姊妹们也分几块。小翠儿应了,说要给姐姐们,用纸捧着不好看,需得找个盘子摆着,才像个样子。奴婢就说,她不惯进厨房,要替她去,到时只说糕掉在了地上,不得吃了。可谁知这丫头,牛心左性儿的很,非要自己去。奴婢......奴婢......就.......”
“你就匆匆的,去找了莺儿姑娘过来,接着又旁敲侧击的跟文莲姑娘说了这事,是吧?”
甘氏一时愕然,抬头头,怔怔的道:“原来小姐您已经知道了!”
我冷笑数声,接着问道:“你一路都这样小心提防,是你的恩人告诉了你,那糕点里有毒了吗?”
甘氏垂着头摇了摇,道:“奴婢觉得恩人的这个要求,十分稀奇,就问她’二少爷的乳娘,莺儿,文莲,这三个倒还罢了,只是绿寇姑娘,生性十分谨慎,肯定是不会吃那糕的,那怎么办好?’恩人只说,即便不吃,只要触过即可。”
触过即可,这又是闹个什么名堂?
见甘氏仍在说话,我忙又打叠了精神,听她继续,道:“奴婢听得这话,心里有些害怕,就掰了一块糕,把一只猫引到了园子犄角,那片小竹林里,喂了它一半,不出一刻,它就......就.......”
就腹痛不止,口角溢血,翻滚至死!
我抚了袖角片刻,呵斥道:“这么说,你是明知道那糕里有毒药,还按照你那恩人的吩咐,去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