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就是八月十四，我起了个大早，穿了一件雪青色坦领金银两色丝线绣红枫叶半臂并朱红马面裙，梳了一个神仙髻，下面戴了一圈儿红宝石为蕊，银箔为瓣的花钿，发髻上并排插了三根红宝石簪子带着绿寇与宋妈妈去了蒋府。
“小姐您甚少穿的这样艳丽呢！”
我想起了早上兰泠给我梳头的时候略带疑惑的打趣。
我一边大笑着从白玉镂空玉石胭脂盒里挑了点玫瑰糕匀开在手心，小心翼翼的在唇上点了个樱桃小口，将剩下的一点点顺着颧骨抹在两颊上，一边问她：“难道我这身衣裳不好看？”
按照我穿衣裳的惯例，专司衣饰的绿寇为我准备了一套颜色明亮清新的衣裙及简单大方的首饰。就在两个丫鬟以为万无一失，一齐捧了来给我瞧的时候却被我一一否决，将带过来的几个箱笼都开了才搭配出了这样一套。
两个丫鬟看见这艳丽的颜色目瞪口呆的模样现在好像还浮现在我的眼前。
“当然漂亮！”兰泠帮我细细的整理着系在头后的大红织金发带下面悬着的璎珞流苏：“只是很少见您穿成这样，有些好奇呢！”
我抿嘴一笑，将唇上的胭脂膏子抹匀。
这样费心的打扮，自然是有要紧的缘故的。
“小姐，也不是兰泠那丫头在家行不行？”这次是绿寇和宋妈妈和我坐在一辆车上。
“你放心吧！”我拍了拍坐在我身边的绿寇的手：“那丫头鬼机灵着呢！”
一旁的宋妈妈听了不禁抿着嘴笑。
“妈妈可是有什么好笑的事？”绿寇先给我倒了一杯茶，而后又奉了一杯香茗到宋妈妈手里。
“奴婢不敢。”宋妈妈一听忙敛了笑容。
这位宋妈妈是个实心人，办事也还算得上有理有据。只是这人心眼太实了些，难免就有些呆意。这位宋妈妈有时自以为是祖母派来的，总想着要把我院子里林林总总的事都接管过来。若是有手段有谋略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个胸无点墨心无城府的，又总想要辖制我院子里两个大丫鬟一头，怎耐得人家瞧不起她。
两个大丫鬟里兰泠性子格外跳脱些，更入不得这位宋妈妈的眼。听说前儿兰泠对过了账后看见祖母院子里的几个小丫鬟聚在一块儿踢毽儿，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也跟着过去踢了几下，刚巧被宋妈妈瞧了个全套，回来就在我面前嘟囔了几句。可我爱的就是兰泠这个活泼开朗百折不挠的性子，不过笑着敷衍了宋妈妈几句就端了茶送客，宋妈妈当时就变了脸色，叹了几声气剁了几下脚扭着腰身就回了外院的群房。
自此宋妈妈行事愈发严谨恭肃起来，好像要靠着自己以正风气似的。只是不知自己前面板着面孔，背后却被那些调皮的小丫鬟们说了个全套。
面对这样的人，只要没有什么根本的冲突，我是很愿意尊重她的意愿的。
“瞧妈妈说的，祖母派您来我这院子里当差就是看中了您老成稳重，可以指点我一二，您老这样谦虚岂不是辜负了祖母她老人家的一片嘱托。”
宋妈妈本就白皙丰盈，是个十分美丽的妇人，此刻听了我的话笑得开怀，面上飞扬出几分得意之色来。
绿寇见了不免有些轻视，嘴角微翘的撇了坐那傻乐的宋妈妈几眼。我忙朝绿寇投去一个警示的眼色，绿寇忍着笑意低下了头。
“奴婢是笑上次兰泠姑娘来的时候一句也没有提起绿寇姑娘，这次绿寇姑娘出来，却满眼满心都惦念着兰泠姑娘呢！”
宋妈妈仍旧无知无觉，用一方粉色丝绢掩着嘴笑道。
我转头关注着绿寇表情的变化。
先是一派冷凝之色，旋即面上恢复一片温婉的笑容。
“妈妈您说的是呢！我那兰泠妹子就是粗心了些，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不得给她多费点心。”
要是宋妈妈现在还听不懂他话里的冷凝之意，那就真是个棒槌了。
看着宋妈妈讪讪转过头去的侧脸和绿寇混杂着冷笑和余怒的面庞，我抿着嘴笑了笑，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好丫头，不枉我平日里疼你们！
有的时候你不弯下腰去别人没法爬到你的背上，你不窝里斗别人也插不进手去。
好在不过片刻就到了蒋府门口，正碰上蒋夫人带着蒋二小姐在门口迎客，见我的马车到了忙辞了前面那位面生的夫人派了几个自己贴身的妈妈陪着她进去亲自迎了过来。见车里出来的只有我和几个下人，蒋夫人笑意盈盈的丝毫没有吃惊之色，还拉着我的手夸道：“今儿这身儿衣裳才叫好看！”
我不禁微微一笑，看来文夫人已经妥善的完成了我交给她的任务，把我们家的那点事都完完整整的露了出来。
“婶子别打趣我，明明自己穿着内造织锦！”我笑着搭了蒋夫人的手跟她寒暄。
“你这孩子就是能干！”蒋夫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满眼都是笑意：“我还没见过你穿重样的衣裳呢！没想到管家管得也好，不像我们家两个野丫头，手把手的教都学不起来！”
站在一边穿着豆绿对襟纱褂的蒋二小姐不禁朝着她母亲撇了撇嘴又拌了个鬼脸。
瞧着他俏皮生动的表情我笑弯了嘴角。
进了正房，屋子里齐齐整整的左右都坐满了夫人少奶奶们，比起文府更有一番官宦人家的富贵庄重，其间女眷谈笑风生，往来凑趣，好不热闹。跟几位熟识的夫人们见了个礼，又被蒋夫人拉着介绍给了几位品阶较低在蒋将军麾下当差的武将家里的女眷后，我趁着蒋夫人出去吩咐丫鬟们摆午饭的功夫拉着她说了几句悄悄话儿：
“婶子您是最知道我的，口拙舌笨最不会说话了。而且屋里头又坐的大多都是长辈，我一个没出门子的姑娘家实在是插不上话来。不如婶子给我个便宜，让我去蒋大姐姐那闲散闲散，我也好闹闹她去！”
屋子里头的女眷都是成了婚的，彼此又都常常见面，说起笑话来常常有些难登大雅之堂。虽说这些荤话前世我也听了不少，但现在到底是个姑娘家的身份，不好腆着脸直愣愣的坐在那听，自然是要想了法子回避的。
蒋夫人自然是知道我要回避的缘故，满意的笑着道：“你说的极是呢！原该如此的。你们姊妹本来就好，这下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是该好好的去说几句话的。”
将添箱单子给了蒋夫人身边的贴身妈妈，蒋夫人笑着指了两个精明强干的妈妈道：“你们去送杨小姐过去，务必要小心，别教什么人冲撞了她。”
听得蒋夫人这话，我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叫别冲撞了我？
能自由进出这内院的大概也就只有蒋将军和蒋公子了。先不说那蒋老爷忙着在外院招待与这些内宅女眷们同来的男客没有功夫到这二门内来，就是遇上了也不过远远的隔着一段距离行个礼，哪里谈得上冲撞二字。那剩下的也不过一个蒋公子罢了。
难道......蒋夫人知晓了上次我和蒋大公子的那番针锋相对？
可看着蒋夫人那如沐春风的笑容，倒像是丝毫没有什么芥蒂似的。
寒暄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蒋夫人还要忙着招待，自然不会久站。派了蒋二小姐陪着我一道过去，扶着丫鬟的手仍旧迈着小碎步回了正房厅堂。
“你今天怎么穿的这么艳丽？”
蒋二小姐拉着我的手，头一句话就是这个。
身后的两位妈妈齐齐变色，不声不响不紧不慢的走在最后的那位蒋妈妈却露出了一分似笑非笑的表情。
似乎这位蒋妈妈并不受蒋夫人这个主母的差遣。明明刚刚蒋夫人并没有指派她，她却可以毫无顾忌的跟着上前。这样的态势瞧来，蒋夫人竟是将她当作客卿一样的在尊重呢！
“我这身衣裳可贵者呢！”我笑着扯了扯垂在裙边的金丝绦带，下面坠着的小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哥哥说你美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可是你现在哪有半点清水芙蓉的感觉？”蒋二小姐一张笑脸相迎苦兮兮的，使劲的瞪着我身上那些繁复的衣饰瞧，好像眼神能把它们弄掉似的。
我在心里暗自嘀咕，那看来我以后还是艳妆打扮的好！
一路上蒋二小姐竟说了些孩子气的话，惹得身后跟着的一众仆妇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好在我素来喜爱她天真直爽，能回答的我就回答，回答不上的我就直接拒绝，她一直笑嘻嘻的牵着我的手没有丝毫恼怒，我们两人倒也谈得尽兴。
送我到了蒋大小姐那，蒋二小姐自然是还要磨叽她姐姐几句才肯起身的。直到蒋大小姐说出了要把她不帮蒋夫人招待客人的事告诉蒋公子后，蒋二小姐才一脸不情不愿的跟着两位来送我的妈妈回了前面。
“这是我送你的几样东西，你瞧瞧你喜不喜欢。”
蒋大小姐为人憨直有度，既有女儿家的娇贵矜持又有出身将门的豪爽侠气。我们两人交往素来直率，所以我未等她招呼已经一屁股坐到了后面的一把圈椅上。
鹅黄色的团花锦缎坐垫尚带余温，看来是她刚刚才做过的。
蒋大小姐也没有客气，丫鬟们将我带过来的几样东西搁在桌上，她就直接开了锦盒去瞧。
“呀！这个真好看！”蒋大小姐用手托着一个白玉镂空被中香炉。
我笑着走到她跟前伸手拨了那香炉一下，蒋大小姐生怕它掉到了地上，忙小心的用手托着，只见里面那装香料的小盒始终平平的。
“这个放在被子里，就是不妨头踢了一脚也是不要紧的。”
蒋大小姐用手指提着那香炉细细的瞧，眼睛弯成了月牙，笑着问道：“这是谁想出的法子，真真精巧！”
这还是上次肖掌柜把送薛大小姐的礼物单子并账目给我瞧的时候发现的。上面载着“白玉镂空被中香炉，十两”我还疑惑就是买一尊搁在地上的大香炉也就十两的价格，怎的常在生意场上行走的肖掌柜还能失了眼？
直到看见这个精巧的香炉我才觉得这真真的是物有所值。
其余的礼物蒋大小姐一一打开，有的她喜欢就拿出来赏玩一番，有的不喜欢也会淡淡的笑笑向我道声谢，一番行事下来连宋妈妈都不禁暗暗点头。
这半年来蒋大小姐在人情世故上进步极快。
“你屋子里的这些东西不收拾了带去吗？”
与文小姐那几乎被搬空了的闺房不同，蒋大小姐这屋子除去多宝阁上缺少的那零零散散的几件，整个屋子仍旧十分齐整，有些金银器物摆在那里显得依旧鲜活生动。
“我娘说这些物件太土，怕我嫁过去被大嫂婆婆瞧不起，都给我置办了新的。”蒋大小姐摩挲着一架梨花木云母万事如意插屏笑着叹气。
这也算得上是甜蜜的负担了吧！
许是因为文家气氛压抑，丝毫没有感觉到那种待嫁的欢喜之情，无尽的焦虑留在了文家母女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似的。可蒋家却恰恰相反，到处张灯结彩，不论是主子下人全都笑意盈面，更有蒋大小姐那娇羞里带着一抹忧愁的模样，让人看了就感受到新娘子那待嫁的紧张，期待和喜悦。
“你快开了箱笼给我瞧瞧什么才配得上你方家二少奶奶的身份！”
我的打趣让面前的姑娘羞红了脸。
“多大的人了，还没羞没臊的！”蒋大小姐笑着拧了我的脸一下，带着我穿过内室进了暖阁。
从腰间摸了一把钥匙出来，蒋大小姐弯腰自己开了箱笼，里面满满的一箱摆件全都是汉白玉雕刻而成。接着转身开了另外一个箱笼，里面装着些首饰一律用素银打造，上面镶嵌的都是水盈盈油汪汪的翡翠。
我不禁掩着嘴笑道：“这下可好！以后我们的二少奶奶竟只能戴银头面，穿绿色衫子了！”
一语未毕，满屋的丫鬟都抿着嘴笑了起来，属那个原本跟在蒋公子身边的丫鬟笑得最美。
这个像梨花般徐徐绽放的笑容不仅我瞧在了眼中，蒋大小姐更是看了全套。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蒋大小姐锁了箱子请我出去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