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前浮现了一幅画面。
夫君年轻英俊,十五岁就成了举人,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却前来向一个身份低微的商家之女求亲,甚至不惜将自己的身段放的低入尘埃,带着一班工匠亲自去她曾经的闺房里一尺一寸的记忆下她已经熟识了的闺房。这样的痴情的少年郎,谁人不爱?
“您可曾在定亲前见过那人?”
我和王姨娘一样,他不愿称他为夫,我亦不愿认他做父。
“当年我曾随着爹爹前往京城行商,在家里的珠宝店里碰见了他。”
美丽多情却出身卑微的少女在店铺里遇到了出身世家英俊潇洒的少年,多么俗套的故事,就是现在去那茶肆酒铺里都再无人听的老段子,古往今来却仍旧有那么多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愿意一头陷进去。
曾几何时,我也以为自己是那万古佳话之一。
不想最终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零落成泥碾作尘罢了!
“他......有没有修建什么别庄......也造成了一样的模样?”
我和薛郎所住的那个京郊的小院子明明和她这院子里的装饰一摸一样,若说是偶然未免太巧合了些!
母亲面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表情,喜悦,苦涩,悔恨,忧愁,各色俱有,
“我嫁与他就再未出过京都内城,连上香都去城里的法源寺,哪里说得上什么别庄外院呢?”
直觉的,我感到面前的这个女人说了谎。
虽然我无法从她的话里找到蛛丝马迹,但若是真的不知道,那从她听到我追问的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滑过的那丝惊慌又该作何解释呢?
若是她真的不知,那她该是疑惑的,惊讶的甚至是鄙夷的,却绝对不是现在这样大吃一惊后目光躲躲闪闪的畏缩。
“这么说您自嫁入陆家就开始足不出户,从未去过京郊了?”
“是”
她回答的斩钉截铁,声速飞快却不愿看着我的眼睛。
我微微叹息一声,将茶盅里已经冷透了的茶水倒进了炕下我脚边搁着的掐丝铜珐琅大痰盂里:“您何必骗我呢?”
王姨娘吃惊的抬起了头,在发现我密切的目光后又马上掩藏了自己的情绪。
判断往往就在那一瞬间。
“小姐,我......怎么可能骗您......”
只此一句,我们两个人刚刚竭力共同维护的一点母女之间温馨融洽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姨娘,您可曾见过流民进到内城里?”
就在刚才她说她从未去过京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那位亡去的乳母。她在临终的前一夜对我说了很多话,其中就有一段是关于她如何进入陆府当差的,其中的字字句句我还记得分明。
一时王姨娘面色大变,呆呆的望着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如果您不出城,是万万不会遇到乳母的,难道不是吗?“
我莞尔一笑,给自己面前的粉彩缠枝梅三才杯蓄满新茶。
色泽清淡,回味悠长,果然还是明前龙井更好些。
“我......“
相比于我此刻的怡然自得,对面坐着的王姨娘就更窘迫上了几分。
暮色四合,又没有人掌灯,屋子里面愈发的阴沉萧索,恍惚之间只能闻得相互之间呼吸的声音,更加重了屋子里紧张的气氛。
透过窗子传进来外面廊上悬着的连珠灯微弱的光芒,王姨娘的一双眼睛同她头上的那根猫眼石一般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我.......”
王姨娘掩面而泣,声音破碎而压抑,好像一直不能下定决心似的。
“难道您不想知道为什么陆家宁愿舍弃一个女儿都不愿接您回去吗?真的只是因为您是商户之女吗?别忘了陆家的老太君从前是多么疼爱她的这个女儿,到底是为了隐藏什么她才会把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官家女儿扔在了这么个荒凉之地?而且......您可是秦老太君认下的干女儿,为什么陆家宁愿和秦家交恶都不把您接回去?”
知晓王姨娘是秦家老太君的义女,是在和蒋夫人的闲谈中。她曾笑着感叹说我早亡的姑姑在做陆家大少奶奶的时候一眼被秦家老太君看上,极肖她亲手带大的长孙女弘化公主,如今我又是这样一副相貌,将来进了京中,未必不会得秦家高看而平步青云。
这几句话好像压断了眼前这个女人心头的最后一点决心,她流着眼泪抬头瞧我,惊诧的连擦干自己腮边滑下的眼泪都顾不上。
我不相信这么长的时间里身为当事人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而之所以她一直的回避,不过是因为天性中的懦弱。
性格决定命运。正因为王姨娘性格软弱可欺,任由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而不知反抗,所以她才会一步一步沦落至今。而也正是因为她天性善良,连自己的周全都护不得,所以我没有办法狠下心来怪她前世今生都没有做好一个做母亲的职责。母子本是天性,从那些我们曾经相处细碎的微末里,可以看出她对我的一片慈母之爱。
对付这样的人,柔声细语是没有用的,要的就是雷霆万钧。
“我......”从她口中溢出的声音已经开始支离破碎,她将自己的面孔掩在两手中间,消瘦的肩膀一耸一耸,好似一朵风中飘零的莲花,柔弱里带着清高。
“那个时候我刚嫁给他,玩心有些重,听说他要和几个朋友宴饮,就求了他带我同去。央求了他许久他才同意把我扮成他的小厮,本来都是好好的,可有一个人他喝醉了酒,跌倒在地上,我瞧不过就去扶了他一把,他看见我耳朵上的耳洞就跳开了。后来他就误以为我是......那人的妹妹,上门求娶,不想在外书房碰见了去给那人送东西的我,他就拉着我说了好多胡话。再后来他......知道了我其实是嫁了人的,问......问我如果他也建一座......我愿不愿意随他走......”
宛如一道惊雷,瞬间灵台清明。
那些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都有了解释。
我常常疑惑薛家虽不是百年世家,但也算得上钟鸣鼎食之族,怎么会冒然做出这样退婚的事来呢?就是陆家真的站错了队,那陆家女儿又还没有嫁过来,未出闺门者一样要随其家人获罪,如果我是薛家掌家之人,万万不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作出这样大的动作。与之相反,静观其变反而对薛家更为有利。若是陆家获罪,不过是结错了一门亲事罢了,想要处置嫁进门的媳妇难道不是易如反掌;若是陆家有了从龙之功,一样可以风风光光的将那陆家小姐娶进门来。对于薛家这样出了三代储相,族中优秀子弟多如繁星的世家,是不会算不清这样的一笔账的。
而薛家既然出其不意的做出了这样的举动,多半是因为有了什么先导原因,才会令薛家长辈或是迫于无奈,或是顺水推舟的促成了此事。
如今看来,那个因素多半就是因为薛家大爷发现了他看上的并不是自己好友的妹妹而是他的爱妻。虽然这既违背道义又不和礼仪,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问问那个自己心中的女子如果他真心以待她愿不愿意随她奔赴天涯。而那个他心里如阳光般明媚的女子却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洒脱,她只是恐惧的跳开,将这样一个秘密守护在了心底。
是不是男人都会恋眷自己得不到的那个?
薛大老爷与母亲退过婚后去了秦皇后母家二房的嫡出三小姐,也就是如今的薛大太太秦氏。
从那依稀的眉目里仍可见与坐在我对面在灯下垂泪女子的相似。
也许是家族安排,但我觉得更像是薛大老爷所求。
而更可笑的是,这样说起来我曾经的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竟是因为我的娘亲的一桩往事。若非我与王姨娘肖似的面庞,也许我就不会为了逃避为人妾侍的命运而奋力一搏,随着薛郎隐姓埋名的成为无家无族的孤魂野鬼。
薛家的男子似乎都有几分带着软弱的执拗,亦如薛郎与我的曾经......
那么,显然是先有了陆家的院子才后有了薛家位于京郊的别院。只是这样说起来,那院子原该是属于薛大老爷的,如何又到了薛郎手中,成了我与他暂时寄身的世界一隅?
这恐怕只有那个穿着青莲纹大髦在桥上叫我“陌陌”的少年能为我解惑了!
也许是往事太过难堪,也许是当着我的面说起这些太过逾矩,王姨娘双颊通红,一双明眸哭的浮肿,呜呜咽咽的连说话的嗓音都变了,低着头十分窘迫的模样。
我看着不禁叹气......
可惜我前世不曾注意,这个女人该是活的如何凄苦。
我慢慢的从袖子里抽了一方手帕子出来,递到了王姨娘面前,叹气道:“您别怪我,人来这世界上走一遭儿不易,我只想活个明明白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比......比我强......”
王姨娘咬着嘴唇兀自忍耐的模样有夺目的温婉柔美。
眼见再问下去只会徒惹伤心,未必再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我默默站起来给王姨娘打了盆水,服侍她净了面后叫了各自的丫鬟进来铺床,王姨娘睡在里面的黑漆架子床上,我则睡在外面的罗汉床上。
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显然有我在她难以安枕。
“您小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里面侧身躺在床上单薄的身影微微一愣。
黑暗里她的声音显得柔软而迷离。
“小的时候母亲对我很好,常常抱着我,给我做桂花糖吃,一块儿都不给哥哥。”
她低低的笑声顺着内室里燃着的百合香一道飘散过来,在沉寂的夜里不仅没有增加一分欢快,反而到像是静夜里低低的抽泣。
王姨娘会这样说在我的意料之中。虽然我觉得祖母对待自己的这一双儿女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原本也没有指望从中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那您小时候有没有什么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王姨娘的反问显得有些尖锐。
“算了,您也早些歇了吧!”
她今晚被我折腾的也已经不少了,何必再为难她?
“等等!”王姨娘的声音有些急促而紧迫。
“等等......”躺在床上的单薄身影突然坐了起来,顺着月光我看见一双纤纤素手撩了帐子,一张略带惊恐的脸庞出现在后面。
“我那个时候还很小,常常挨饿,偶尔还有人打我,那个时候我常常想睡着了就不饿了,可是娘她总说那是我做噩梦,我知道不是,那都是真的,真的,但是从来没有人愿意信我......”
我心中大骇,但看见神色迷茫表情哀婉的女子无助的坐在床边的情景我不禁心中悲恸。
她已经活在了苦痛里,难道我这个亲生女儿还要将她推进苦海中去。
万一一切真的如我所料,那让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苦女子又该投奔谁家,又该心依何处?
“想是您做了噩梦,祖母那样钟爱您,怎么会舍得打您呢!”我晒笑着劝慰了她几句,直到里面传来安稳的呼吸声一颗心才重新落回到了肚子里。
如果真的如她所说曾受到打骂凌辱,那个人应当不会是祖母,更何况要把孩子饿到需要用昏睡来抵御饥饿,这就完全不是养育孩子的法子了。
既然曾受到打骂,很可能那个时候王姨娘并没有变成祖母的女儿。看祖母对王姨娘的态度,虽然关爱有加,平日里更是宠爱,可是真的到了紧要关头却总是有些凉薄?要不怎么会有人忍下将自己女儿休弃的仇恨仍旧亲亲热热的当成亲家来走动甚至还有些摇尾乞怜的味道?又有哪位母亲会因为自己媳妇儿的不喜就把女儿送到缺衣少食的庄子生活?可是如果这真的关系到王姨娘的身世,那是不是又和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有什么关联?
再想想王姨娘和我肖似秦家女儿的相貌,难道只是巧合?
我这一晚上竟是辗转反侧,迷迷糊糊间就挨到了天亮。
结果第二天整个人精神都恹恹的,在花厅听那些管事妈妈回话的时候眼睛一眯竟险些睡着。
不一会兰泠回来悄悄的跟我说那些妈妈们私下议论我不过管了几天事就已经开始神色倦态力不从心了,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重新把管家的事交出去。现在府里有养病的母亲,还有个才进门没多久就和众人都打得火热的莫姨娘,究竟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倒是要两边都走走门子才好。
“您说要不要惩戒她们一下?”
兰泠一边帮我脱掉身上的蝴蝶纹洋红蜀锦褙子一边面带余愤的问道,手上的气力都大了几分。
“哪有闲心管她们说了什么,权利还在咱们手里就行。说起来她们也没有议论错,我是真的有些力不从心,只盼着你们两个早早的熟练了帮着我管家,我也好腾出手来做点别的。”
一旁在帮我调水温的绿寇和兰泠一起屈膝应是,态度一如既往的恭谨严肃。
最近几天府里事多,连着去送文小姐出了一趟门,总是睡不够似的,眼睛下面也多了些黑青。出去听她们回事的时候生怕被那些眼尖嘴利的老妈妈们瞧出了端倪来,早上起来必是要对着镜子面粉口脂严严整整的来上一遍才行。
我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自己扯了被盖上,吩咐两个丫鬟道:“午饭我就不吃了,跟厨房说一声不用给我准备了。你们末初叫我起来,千万别迟了。明天蒋大小姐也要出阁了,去把我要的那些东西从库里找出来,挑个文雅点的礼盒装上。”
两个丫鬟掩嘴而笑:“刚才您还说要省省心呢,这会子又唠叨起来。您放心吧!您吩咐的我们都记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