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天前!”
他似乎知晓撒谎的时候不能躲避别人的眼睛,特意紧紧的盯着我。
可是一双红起来的小耳朵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这张当票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呢?”
我步步紧逼的追问。
“是昨天晚上!“
他的脸色已经开始有些凝重,似乎知晓了谎言是雪球,越滚越大的道理。
“那是谁给你拿进来的呢?”
“是......”
前面还都可以模模糊糊的糊弄过去,可到了拿进后院这一节却不随便指一个就是。
既然我掌了家,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所有下人都要听我的派遣。更何况我本身就承担着教育他的责任,就是责问处罚几个他院子里的丫鬟也是不为过的。
这个道理不止我和他心里清楚,站在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丫鬟心里都是明镜儿似的。
见他面上踌躇,我知道他心里犹豫到底该不该把莺儿的名字供出来。
说到底莺儿还是在给他办事,若是他这样做,难免不能服众。
我的目的也不是给他难堪,而是告诉他若是没有妥当的善后措施,万万不要随便说谎。
前面的一个谎言要后面千万个谎言来填补。
“到底是谁拿了这个东西进来?”
我仍旧笑意盈盈的盯着面前的小男孩。
“是......我自己取回来的!”
看见他扫视了自己屋里的丫鬟一眼,而后挺了挺胸,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模样,我不禁莞尔。
就这么点小事,这孩子居然也摆出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心!
“荒唐!”
我佯装发怒,使劲的往桌子上猛力一拍。
梨花木的桌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
我心里暗自后悔,还真是疼得紧!
“先是帮着少爷私下传递,搞了这么一张劳什子进来,然后又引逗少爷去外面,若是他有个好歹,你们担待的起吗?”
几个丫鬟被我训得一愣一愣的,当即就跪倒在了地上,待到听我说要问她们罪的时候,一个一个连头都直不起来。
小丫头们就是有这点好处,稍微使点颜色就被糊弄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家义很有几分局促不安。
我暗地里偷笑。
大概他原以为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就可以帮助这些丫鬟们逃过一劫,没想到不仅没有减轻她们的罪过,反倒把她们推向了更深重的惩罚里去。
我这是想告诉这个孩子,做人办事都不能只盯着脚尖,而要把眼光放得长远。
若是他在开口为莺儿辩驳前把说辞都想个清楚,是万万不会落入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的。
“小姐!小姐!”
我正和家义大眼瞪小眼,对峙胶着的时候,事主终于忍不住现身了。
莺儿一行哭一行往前跪行,停在了我面前的一片地上,满面泪水的连连扣头求饶道:“小姐,这是奴婢带进来的,和别人无关!您要罚就罚奴婢一个人就是了!”
倒是个有骨气的丫头!
“胡说!”
我笑着抚摸了袖口一片细密的刺绣。
“刚刚少爷明明说是他自己出去取的,如何又变成了你带进来的!”
大抵是我管家后威严日盛,这丫头竟被我一句话吓得花颜失色,跪在地上,半晌都不能成言。
我要教育的对象不是她,自然不会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家义,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男孩很有几分左右为难,皱着眉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若是他继续坚持这件事是他做的,只怕他身边这几个丫鬟就是不被我训斥也难免要扣上几个月的月例。钱倒也是小事,只是才到主子屋里不到一月,就受了罚,面子上也过不去。可若是他承认确实是莺儿带进来的,主子的威严又何在?
我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你们下去吧!让我们姐弟二人说几句话!”
我朝着周围的仆妇们摆了摆手。
丫鬟妈妈们忙依次退了下去,将空间留给我们俩。
“你说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
我招了他坐在我面前的一个小杌子上。
家义朝我眨了眨眼,一五一十的将他如何得知莺儿的未婚夫婿在家里的当铺里当差,又如何的吩咐莺儿去给他弄几张当票进来已经这张当铺是如何从外院飘到了这听竹轩里来的。
“这么说就这么一张当票用了你二两银子?”
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小男孩忙老实的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二两银子可以买多少东西?”
二两银子,可以在东大街最好的那家王氏麻饼店里买整整四百张饼,至少也足够一个普通农户人家过上半个月!
他却用二两银子买了这么一张废纸!
果然他满面茫然的望着我,一脸“我从来没有出过门,我怎么会知道”的表情。
我无奈的把二两银子的价值细细的跟他说过,这孩子竟满面愤慨,握着拳头道:“他们怎么能骗我?”
“谁让你是小少爷呢?”
我笑着摸了摸他柔顺的头发。
“为什么我是少爷他们就要骗我?”
这个问题太复杂,我没有办法解释给他听。
我只能细细的帮他整理衣襟:“因为你是少爷,所以你行事做人都要拿出少爷的歀儿来!”
“什么是少爷的款儿?”
他睁着一双如同莫姨娘般细长的凤眼瞪着我,让我十分的不自在。
“你可见过小厮穿着像你身上一样的蚕茧长缀?你可见过丫鬟戴着姐姐腰间的这种玉禁步?”
他茫然的摇了摇头。
“你身上的直缀要五十两才得一匹,小厮们身上的细棉布只要五百文就能买到一匹,但是穿上的用处都是保暖和敝体,并没有什么不同。姐姐身上的这块玉禁步是上好的羊脂玉雕刻而成,但雕工就要二十两银子,可是它的作用不过是一种装饰,戴与不戴,也没有什么不同。”
小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家义你说为什么既然作用都是一样的,我们还是要选择贵的呢?”
“是因为我们穿了漂亮的衣服就和他们不同了!”
我笑着点头道:“就是这样!这就是”款儿“。只有我们与他们不同了,他们才会产生敬畏之心。只是外表仅仅是”款儿“的一个很小很小的方面。如果我们只是穿得漂亮,一开始他们会畏惧于我们的威势,但时间一长,他们发现我们其实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就会表面上顺从,背地里敷衍。为了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仅占着主子的名分,而且知道的比他们多,看得比他们远,他们才会真的畏惧我们,敬重我们,才会心甘情愿的跟着我们。”
看着他懵懂的样子,我知道我有些拔苗助长。
暗自叹了一口气,我仍旧回到原来的那个话题。
“他们之所以要你二两银子,原因有二。其一你长久的在内宅里生活,不知道真正钱财的意义。其二,你是少爷,就是赏二两也不算太过分。”
“可到底他们骗了我!”
小孩子就是这样,往往喜欢纠结于自己一点小小的错误。
等到他长大成人,一路上错过了无数无数次,跌倒出许多许多经验,就会发现有些时候,一点小错,不过是生活里的一种调剂。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就是这个道理。
“家义,你仔细想想,他们可真的骗了你?二两银子可是你自己说出的数字!”
“可是她们没有提醒我!”
我不禁莞尔,多么天真的一句话。
“她们为什么要提醒你?”
“你是主子,她们是奴婢,她们的职责是服从于你,而不是处处提点你!”
人最忌讳的,就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可是......”
我忙忙的打断了他:“没有什么可是!”
不要抱怨,不论受了什么委屈都不要随便把抱怨说出口来,这是作为上位者要紧的一刻。
从来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人嘴。除非是一把刀悬在脖子上,否则很少有人能为别人保守秘密。也许今天你口中的抱怨明天就成了别人的谈资。
这孩子极善察言观色,知道我不想他再谈这件事,忙乖乖的闭上了嘴。
“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我觉得如果他能管起自己屋子里的事,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
“我要罚莺儿的月钱!“
看来他仍旧没有理解我那句款儿的意思。
“这不是你让她弄进来的吗?”
我指了指仍旧搁在桌子上的那张当票。
“她不过是按照主子的吩咐做事,又领了主子的赏钱,有什么错?”
“那怎么办啊!”
许是想了半天,几个主意都被我否定了,他有点丧气,直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手肘托着下腮,十分苦恼的样子。
“你想想你为什么会知道能弄到当票?”
按照家义的说法,当时几个丫鬟可是放肆的很,在他一个五岁的孩子面前竟提起终身大事来。
“我要罚她们在背后乱嚼口舌吗?“
他好像对我的这个理由有些不满。
“那如果她们以后有事都不告诉我了呢?”
别说这个孩子担心的也有几分道理,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了耳目的作用。
“那你何不先用这个理由罚了莺儿,私下里再跟她说说?”
“这能行吗?”
小小的家义对我这个主意十分质疑。
我笑着朝他眨眼:“有的时候使使‘苦肉计’反倒让她觉得更亲近呀!”
家义疑惑的反问:“苦肉计是什么?”
我在大笑中叹气,吩咐丫鬟们进来摆晚饭。
一餐都无话,家义院子里的几个丫鬟妈妈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直看着我的眼色行事,倒把伺候的跟个正经主子似的。
我不禁莞尔,朝着家义比眼色。
想来他对“款儿”又有了一层更深的理解。
用毕晚饭,喝了一盏茶,上了瓜果来,陪着家义说了几句话,我便起身带着身边的丫鬟回去。临行之前,我又旁敲侧击的把他院子里几个总爱往外头跑的人说了几遍,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把一言一行都道了个明明白白,那几个人慌忙低下头掩饰,我笑了笑,摸了摸来门口送我的家义的头,就转身往回走去。
回了院子,周妈妈正在我屋里炕前的脚踏子上坐着等我,见我回来忙笑着挪动自己敦实的身子向我请安。
“您可回来了!”
一看周妈妈满面喜气的样子,就知道是儿子回来了。
“快去给妈妈上杯茶!”
想到周大郎回来,我手边又多了个帮手,我也不禁多了几分高兴,笑着嘱咐绿寇去给她娘沏茶。
兰泠早已笑着端了茶过来。
我不禁和绿寇打趣儿。
“这什么闺女儿,茶也不给喝一口,自己妈来了也不帮着通报一声。“
绿寇抿着嘴笑了笑,规规矩矩的立在我身后。
绿寇就这点好,守规矩,做什么事都谨慎;绿寇也有一点不好,太守规矩,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不随性。
这个世道本就拘束多,自己再不给自己点自在,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不相干!不相干!”
周妈妈一如既往的听不出人家的真话还是客气,忙着替自己的女儿辩护。
一旁的兰泠躲在柜子后面窃笑。
绿寇面上发红,瞪了她娘亲一眼。
周妈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自己闺女瞪的一愣一愣的。
我不忍看她母女作怪,忙笑着开口道:“妈妈这么晚进来,为的什么事?”
周妈妈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蓝布包袱,一层一层的打开递了一沓子文书给我。
“这是她哥哥让我给您带过来的,说是房契,还有些您托他打听的事不好写在纸上,明儿进来亲自回给您听。还有一张铺子里掌柜子给您的信,说是要紧的很,让您看过之后烧了。”
我托周百木打听的事?
想了半天我才想起,是祖母的那位庶出姐姐,嫁给了山东同知的。
难道真的有了什么眉目不成?
铺子里给我的?
还很要紧?
能是什么?
看见周妈妈眼巴巴的瞧着我手里的表情我,我就知道这信不能当着她的面拆。笑着道了谢,赏了她一个一两的小银裸子,我就端茶送客。
周妈妈磨蹭了半天,被绿寇冷言冷语的赶了回去。
我忙拆了信看,到底是什么事还值得说个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