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逐渐从东偏变成了当空,祖母廊上的翠鸟叽叽喳喳的唤着,杯子里刚沏的茶叶沉沉浮浮,自有一段妩媚。
红裳撩了门帘进门唤祖母起身,已是四月末的时候,祖母却仍用着冬天的厚毡帘。
我心里思忖,虽然祖母怯冷,但一味的保暖未必是好事,不如劝着祖母在端午节前重新布置屋子,顺便把这帘子换下来。
红裳唤了两声,祖母才醒转过来,看来之前睡的十分酣甜。
祖母起身,母亲和红裳,一个为祖母穿衣,一个服侍祖母穿鞋,旁边一溜儿小丫鬟端着盥洗的物品,身边团团的围着人,我倒是插不上手,乐得清闲的坐在一边。
不多时,祖母和母亲一左一右的坐在炕上,我坐在祖母的下首。
小丫鬟们给我们三个上了祖母常用的红枣枸杞参茶,祖母端起来抿了一口表情才舒缓了些。
“怎么今天这么早就来了?”红裳拿了三个汤婆子进来,祖母接了一个垫在脚下,母亲接了一个抱在怀里,我拿了一个放在了祖母的怀里,红裳朝我笑了一笑,端着个空托盘退了下去。
“老爷下午不在家里,媳妇就早点过来陪您说说话。”母亲笑着往窗外叫了一声兰芷,一个丫鬟应声进来,恭敬的行了礼,递了一个扁扁长长的木匣子到母亲手上,笑着退了出去。
我以为母亲那精致的小匣子里装的当是什么珍奇的首饰,结果打开却是一本首饰谱册。
“媳妇想着您的生辰就要到了,到时少不得要请人来热闹热闹,您的首饰也旧了,该打套新的头面了。”
上次我去做客的时候置了新的衣裳和首饰,祖母也一起置办了至少五六套头面,三四身衣裳,却是一次都没有带过,不过一两个月,就已经旧了吗?
母亲要用银钱哄的祖母高兴,祖母也乐得应承,笑着接了那谱册,笑着挪揄母亲:“怎么,难道我多挑几套还不行?”
“怎么不行,就怕您看不上眼呢!”母亲笑的眼睛都没眨。
我凑到祖母处和祖母一起瞧那谱册,上面画的俱是端庄华丽的样式,一看就是适合祖母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妇佩戴的。
祖母从一旁的匣子里寻了眼镜出来,和我细细的挑了一回,母亲坐在一旁不时给些建议,到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挑了两套整的,另有几样零散首饰,祖母收了眼镜,笑着将那谱册递还给母亲,母亲也收了记录用的纸笔,将那小条掖进了衣袖。
母亲起身告辞“不知姨娘那里如何,媳妇也该过去瞧瞧,一会回娘这里用饭。”
我心里暗喜,机会来了!
“姨娘今日胃口有些不大好,早上将我叫过去说了一会子话才舒坦了些。”
祖母是个人精,哪里有听不懂的道理,用了一副嗔怪的表情看着我。
我只说了姨娘说了好一会话才舒坦了,却没有说说话的内容。言下之意,姨娘的不舒服,不是身子的不舒坦,而是心里的不痛快。既然说话就能缓解,难免让人怀疑和我说的是些什么内容。
母亲果然如我预期的一般,紧紧的皱了眉头,攥了一把手里的帕子才恢复了往常的神情。
我真是要感谢祖母屋子里不让等闲仆妇进门的规矩。要是那个冯妈妈在此,定能看出来我是故意说了这样一句话来给母亲下套。
显然母亲离开的身姿不如来的时候那么轻盈优雅,我心里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有母亲盯着,陈姨娘那里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你怎么还特意向你母亲说那样的话?”祖母伸手拿了我面前的空茶杯,给我添了满满的一杯。
我伸手去接,不想晃荡了一下,倒洒了几滴在手上,我“哎呦”的叫了一声,忍着疼回祖母的话。
“有母亲看着,陈姨娘就不敢再来寻我了吧。”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祖母接过我手里的茶杯,用帕子替我擦拭着烫伤的地方,不再提陈姨娘的事,要给我叫丫鬟进来涂药膏子。
我微微的把手从祖母手底下抽出来,举到她跟前笑着给她瞧:“您看,不过红了些,哪用涂什么药?”
祖母松开了我的手,笑着道:“涂了药好的快些。”
我赶紧抽回了手,假意远远的躲开祖母,皱着眉头状似苦恼的对祖母说:“我才不要涂药!听说涂了药会留下疤,那样多丑!”
祖母听了我的话,呵呵的笑了起来,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道:“你这小丫头片子,倒是知道的多!”
我前世曾在下厨的时候不甚被烫伤手臂,用了那烫伤膏子后,虽然好的快,却留下了碗大的一个疤,自此我从不敢穿纱衣。
我笑嘻嘻的把手伸到祖母窗台上的花斛里,就着里面的凉水了冰手,拿出手指来再瞧,连那烫伤的红印都没有了。
不一会母亲就从陈姨娘屋子里回来,面上带着点余怒,我和祖母都视而不见。
用了晚膳,按照平时的习惯,我要陪祖母说会话再回自己的屋子,母亲却说她上了年纪,有些首饰戴不了了,想要送给我,让我去她屋里挑一挑。
看来母亲是没有从陈姨娘那里问出来我和陈姨娘的谈话内容,又来我这旁敲侧击了。
我笑着应了,跟祖母告了辞,跟在母亲身旁去了母亲的荣华居。
进了内室,母亲谴了身旁服侍的,拉着我坐在炕上她身旁。
我有些受宠若惊,从来我都是坐在母亲下首的凳子上的,猛然和母亲这样亲近,倒让我有几分拘谨。
“那贱货找你去说什么了?”母亲紧紧的拉着我的手,目光殷切的盯着我。
我倒抽了一口气,没想到母亲会这样叫陈姨娘,要是知道红露能做姨娘是我一手筹划的,母亲会不会拿把刀砍了我。
“倒也没说什么。”我抚摸了一下我的袖口,今天穿的这件衣裳袖口没有刺绣,让我感到十分的不适。
看来是不能直接和母亲说转胎丸的事了,要是直接跟母亲说了,母亲未必不会给陈姨娘用,那寻个什么由头把那陈妈妈调出来好呢?
片刻我心里就有了主意,我怎么倒把这件现成的事忘了!
“其实姨娘叫我去也没什么旁的事。”我低垂了眼睛,来掩藏眉眼间的笑意。“姨娘不知怎的听说了母亲要亲自教养那未出世的孩子,还要寄名在母亲名下,心里十分惶恐,就叫了女儿去,想让我劝劝母亲。女儿私心里觉得弟妹能写在母亲名下是母亲给的恩典,陈姨娘却万般推脱,实在是不懂事,女儿就自作主张的劝了她几句。好在姨娘也是个明事理的,听了女儿的话就理解了母亲的良苦用心,心里还十分感激。陈姨娘原本也是个性子懦弱的,怎么会突然找女儿去商量这样的事,女儿心里也十分疑惑,就旁敲侧击的问了姨娘,姨娘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是陈妈妈的主意。”
我这一番话说的半真半假,母亲却不疑有他,脸上显然是信了的神色,我心下稍安。
“那忘恩负义的老货,调到了她闺女身边,就猖狂了起来!也不想想她们一家靠的是谁!”母亲气的狠了,脖颈间的青筋突突的往外蹦着。
我执了炕桌上那玻璃茶壶给母亲倒了一杯茶,有淡淡的花果香从茶壶里流淌出来。父亲走南闯北,常带些稀罕物回来,但凡有祖母的一份,必有母亲的一份,也算得上鹣鲽情深。
“您何不把陈妈妈从姨娘的屋子里调出来?”我递了茶杯给母亲。
母亲接过了我倒的茶却没喝,重重的搁在了一旁的炕桌上。
“我倒是想!可那老东西是你祖母送到陈姨娘屋子里的!”母亲想起从前祖母亲自叮嘱将陈妈妈送进陈姨娘屋子里的光景,不禁泄了气。
“不如我去跟祖母说吧!”我笑了笑,姨娘肚子里到底是条生命,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奔走倒也无妨。
母亲转过头看我,那表情里混杂着怀疑“你最近倒是很得你祖母欢喜。”
这是一个肯定句。
母亲怀疑我是早晚的事,不是因着一件事两件事一句话两句话就会打消的,我不后悔保下这个孩子,我能做的就是尽量的把这个时间延后,积攒更多的力量。
这样的时候,辩解的越巧妙,越容易露馅。
我低垂下头,绞着手帕子,做出一副惴惴不安不敢开口的模样,活像前世的我。
母亲往常见了我这样懦弱的模样,会解气似的骂我几句,直到她都忘记了是因为什么事而骂我才会停下来。
今天却十分不同。
母亲看见我懦弱的模样,皱紧了眉头,望着我陷入了沉思。
这是为什么?
我心中不禁警铃大作!
我狠狠的掐了一把我藏在袖子里的手臂,刚好掐到了我烫伤的地方,疼的我倒抽了一口凉气,眼圈跟着就红了起来,泪珠子滚滚的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按照我的想法,见我为了这样的一点小事就掉了眼泪,母亲应该是更加安心,毕竟是送出去做妾的,要的就是这份柔善可欺。
母亲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难道是我哭的不够?
我心下了然,又使劲在那伤处拧了一把,眼泪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滴滴答答的落在我的裙摆上。
出乎我的意料,没有迎接到母亲的骂,母亲反倒柔声安慰我“我不是训斥你。我是十分欣慰你祖母喜欢你。”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向认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我沉默的坐在一旁继续默默垂泪。
母亲见我仍无动于衷的坐在一旁掉眼泪,伸手揽过我在怀里,用一副十足的慈母语气说道:“好孩子,你整日里服侍你祖母是好事,将来出去了必有贤名!”
出去?一个做妾的要什么贤名?
自古以来,就是选妇选德,纳妾纳色。
“我不出去,我要一辈子呆在祖母和母亲身边!”我附在母亲肩头嘤嘤的哭了起来,却没有眼泪从眼中再流下来。
母亲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傻孩子,哪有闺女大了还留在家里的,我定会给你寻个好前程!”
我心头一颤,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