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处退了出来,我带着兰泠和绿寇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路上两个丫鬟都是一幅忧心忡忡的表情,却碍于身边还跟着其他的仆妇不好直言。
进了屋子,两个丫头一脸凝重的服侍我换了衣裳。
自从绿萍走了以后,还没有这样的时候。
我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既然两个丫头都以为我受了委屈,何不顺水推舟逗她们俩一逗。
我脸上阴沉着,心里却乐开了花。
俩个丫鬟见我面色不虞,以为我在母亲那里吃了什么亏,愈发小心殷勤的服侍我,脱衣更衣一气呵成,生怕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惹恼了我。
换了轻便的衣裳后,两个丫鬟跟着我从屏风后面出来,几次张口想问我今天的事,最终都咽回了肚子里。
我的屋子里原有个暖阁,自从乳母死在了我的书房里,那屋子就被封了,暖阁就被另僻成了我的书房。
上次蒋小姐写给我的信用的是薛涛笺,在我的回信里面赞了几句,蒋小姐就让自己的管事妈妈送了一沓来给我。
我进了暖阁,从书柜上的匣子里取了一张薛涛笺出来,自己挽了衣袖,一边思量该如何开口问蒋大小姐我心里的事才能不着痕迹一边慢慢的推着那墨条。
母亲向来不喜欢我和祖母接触过密,更不会随意的提起我的前程,今天却一反常态。服侍长辈是子女应尽的义务,贤名远播却是要做给外人瞧的,想要让别人知道未出阁的小姐孝顺,自然是要费一番思量的。前世母亲执意将我送给薛大老爷做妾是铁板钉钉的事。乳娘说母亲这样做是为了报复薛三爷的始乱终弃,我没去过薛家时这样的说法还算立得住脚,可我亲眼看见了母亲和薛三太太的亲密,这就实在说不通了。而且祖母也说过,母亲那时和父亲很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候,单从现在母亲对父亲的情意也可见一斑,那么母亲的目的当不是为了报复薛家,那又会是为了什么而把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孩送到人家做妾?
我又想起祈王的说法,母亲是为了求子药。可是求子药不在薛家手中,若是前世母亲是为了求子药,当是想尽办法把我送到秦家手中而非薛家,母亲纵使愚钝,也不会不知道以杨家的力量如何和薛家这样的官家抗衡。
两世为人,我始终没能弄清楚母亲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午夜梦回,我还是偶尔会梦见我那未出世的儿子招着一双白玉般的小手叫我娘。
我想张口答应一声,却只能眼看着他越来越远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自我重生以来,很多事都变的不一样了。虽然我的境况好转了许多,却也使得前世的事情愈发扑朔迷离,难以查清。
火光电石之间,我突然想到,既然很多事情都变了。那么,有没有可能,母亲今生的目的和前世变得不同了呢?
微微有些头疼,前世的还没有查清楚,今生的却又在未可预知里,看来我能做的,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突然感觉手腕一紧,我茫然的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是兰泠担忧的面庞。
“小姐,您怎么了?”兰泠的一双眼睛亮的像一对星。
“嗯?”我刚从思绪里抽回来,并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您看您的袖子。”兰泠低头瞧着下面,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衣袖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正掉在那砚台里,粘的一片乌黑。
看着掉进砚台的那片衣袂,我有些心痛。
这墨胶性极好,是用来画工笔画的。父亲带了三块给我,我常用来描花样子。因今天天色已晚,想偷个懒,就没有拿写字的墨出来,反倒害了自己。
这只穿了几次的月白素面蚕茧上袄,只怕是再也穿不得了。
我皱了皱眉,两个丫鬟愈发的噤若寒蝉,一声都不敢吭。
我这才想起,刚才我是想捉弄她们俩个一下。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我皱了眉头,拔高了声音,故作气恼的说道:“怎的不提醒我!”
兰泠强作镇定的应答:“奴婢唤了小姐几次,但是小姐都没有应。”
这就是了,想是我太入迷,竟没有听见。
我瞪了兰泠一眼,又扫视了绿寇一下。
两个丫鬟都被我吓坏了,她们从没有见过我这样,呆呆愣愣的站在那里,连句辩解的话儿都说不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实在是掌不住了,不禁笑倒在书桌前的罗汉椅上。
两个丫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我不过是戏弄二人,二人脸上都浮起了腾腾怒意。
兰泠一甩手就要往外走,我忙拉住她说到:“好姐姐,别生气啊!”
兰泠回头瞪了我一眼,嘴里嘟囔道:“哪有小姐这样的!”说罢仍要抬脚出门去。
我平日里活动的少,到底不如她们力气大,我忙回头去搬救兵。
“绿寇,快来帮我!”
绿寇两手一摊,就像刚才一样默默的站在书桌前,脸上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笑容。
这两个丫鬟虽然表现的不同,但都依照自己的性子表现出来了自己的愤怒。
我由衷的觉得高兴,能在我面前表现出真性情,是不是代表我在她们心里已经不仅是杨家大小姐了。
玩心已起,哪有停下的道理。
兰泠到底怕伤了我,只轻轻的挣脱着,
正合了我的意。
我瞅准时机摸了一把袖子上的墨,就在兰泠和我左支右绌的时候,一点脚尖就把那墨涂在了她脸上。
“小姐!”兰泠的声音十分哀怨“您怎么这样!”
我朝她扮了个鬼脸,跑到了绿寇身后躲着,笑着朝她嚷道:“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哪里料到,绿寇一回身,笑嘻嘻的捉了我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我挑了眉毛问。
“小姐刚刚不是叫我救您?”绿寇一脸无辜。
“你!”我伸手指了她,竟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话来辩驳。
真是有趣!我从没有想过不声不响的绿寇竟也一张巧嘴!
“既然姐姐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伸手去捉绿寇,绿寇来回左右的躲着,却也被我抹了一道在脸上,斜斜的正巧在嘴上,竟像一道胡子。
看了绿寇这滑稽的模样我就想笑,哪里还使得上力气来,竟被她牢牢的固定在怀里。
从后边追着我的兰泠见了绿寇脸上的模样也笑的直不起腰来,站在那里笑岔了气,指着绿寇的脸说不出话来。
绿寇可算明白了我为什么不在反抗了,忙松开了我的手跑到内室去瞧。
我和兰泠两个人也不追逐了,看着绿寇的模样笑成了一团。
回来的时候绿寇面上已经干净了,手上还拿着一块干净的棉布巾子。
为我净了手,绿寇叉着腰指着兰泠要找她算账。
“你这小蹄子!我帮着你你竟笑我!”说着上前去就和兰泠扭打在了一处。
两个丫鬟嘻嘻哈哈的闹着,一时间头发衣裳都散了,跌跌撞撞的竟从暖阁打将出去。
我忙唤道:“快回来,怎么打到外头去了呢!”
绿寇回头来气喘吁吁的唤我:“小姐,您快来帮帮我!这丫头力气大的很,分明是要把您的脸丢到外面去呢!”
“好!”我清脆的应了一声,欢快的跑了过去。
我们两个人合力连拉带扯的把兰泠又拉回了暖阁里,将她按在了罗汉椅上。
我对绿寇说道:“你按着她,让我来审审这个小娘子!”我伸手刮了兰泠的下颌一下,做出一副浪荡子的模样。
绿寇和兰泠两个丫鬟哪里想到平日里总是正经的我也会做出这样的情态,屋子里回荡着一串一串的笑声。
我伸手去搔兰泠的痒,笑着唬兰泠:“本公子看着小娘子身姿纤巧,如今倒是要摸上一摸!”说罢将手伸到她腋下去搔她的胳肢窝。
兰泠向来触痒不禁,不过几下就是又哭又笑的告饶到:“好小姐!好小姐!求您放了我吧!”
我手上没停,脸上换了一副嘴脸:“求姐姐体谅,小人是听了旁边这位姑娘的差遣!”
兰泠听了忙一行笑一行哭的扯了绿寇的衣袖说道:“好姐姐,我以后日日给你端茶倒水,求你放了我罢!”
绿寇笑道:“看你怪可怜见的,那就放了你吧!”说着松了捉着她的手。
兰泠起身来头发披散着,衣裳也是一团乱,三个人又指着对方笑了一回才罢了。
重新梳了头,换了衣裳,我坐在书桌前继续写信,兰泠站在桌子前面为我磨墨,绿寇站在书柜前整理书籍。
我坐在桌前托腮沉思。
母亲有意让我贤名远播,看来是并不准备把我送进薛家做妾了。要知道送自家的女儿去做妾,尤其对方又是年逾半百的老翁,是十分上不得台面的事。杨家虽是商贾,但在这白城也是小有根基,否则母亲也不会以杨夫人的身份出入各位官太太的宴会。若是母亲做了将我送进薛家的打算,定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把我暴露在人前。
上次的聚会也印证了我的想法。前世我去薛家可是小宴,只有薛家的两位太太作陪,薛家的小姐们可是一个都没有见到。如今想来,意味分明,薛大太太是主母,薛三太太是母亲的堂妹,做了媒人,不过是纳个妾,不需要也不能让小姐们出现。
今生却十分不同,薛家的小姐们不仅都出现在了聚会上,母亲还特意准备了衣裙让我在宴会上大放异彩。我不仅结识了薛家姐妹,还和蒋家二位小姐交好。母亲明知我和蒋大小姐有书信往来却没有阻拦,分明就是默许了的。
看来今生母亲的目的和前世已然不同。
目前为止母亲只让我接触了薛家和蒋家。蒋家是戍守边关的武将,和母亲不过点头之交。文臣武将向来不同路,蒋家和陆家关系也算不上密切,母亲真正想要交好的应当不是蒋家。剩下的就是根基深厚,百年大族的薛家了。
那么母亲必然是想通过薛家利用我达成什么目的。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祈王曾说的求子药是十分合情合理的,只是我心里觉得,母亲应该不是那种一往情深的人,怎么会为了一味求子药费这样的力气。
如今母亲贸然提起前程,必然是薛家或秦家在朝中的地位有所动荡,要么是今上表现出了亲近之意,薛家或秦家急着趁势讨好,要么是薛家或秦家受到了排挤,两家急着借我寻一个转圜的机会。
我不能从父母处打听这件事。母亲虽然愚钝,但身边的那个冯妈妈非池中之物,父亲是在外行走的男子,又常常与官府中人打交道,只怕我刚刚开口,父亲就能猜中我的心思。
蒋家是一方边将,必然关注朝堂上的风吹草动。白城是边陲重镇,若是失守,直逼京都。不是皇帝信任的人,不会被送到这边陲重镇来戍守。而据我所知,蒋将军在这白城已经八年,官阶一路上升却没有挪位置,可见圣宠正隆,这样的事,蒋家必有关注。
只是蒋大小姐是闺阁之秀,不知道这样的事,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即便她知道,我该如何问,才能不着痕迹?
朝堂与内宅往往是相连的,欲观局势不如问内宅。想问政事蒋大小姐不知,但内宅之事,却是在妇人中流传的极快。当时祈王曾说薛家有意送薛大小姐入宫,想来也该有行动了。
我提笔写了一封信,谢了她上次送给我的东西,又提起父亲这次回来送了我十把苏州府的素面檀香扇,不论自己留用还是送人都极好。我带去六把,三把给她,三把蒋二小姐。另外我提起近日一直闷在家中,十分无趣,在我足不出户的这段时日里有没有什么趣事发生。
我叹了一口气,想想蒋大小姐那敦厚温顺的模样,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与我说起这些八卦。
找信封封了信,我让兰泠去装上扇子,嘱咐她明天早上送到外院去,打发个妈妈去蒋府跑一趟。
兰泠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去装扇子,杵在那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我。
这丫头,真是一副刨根问底的执拗性子,明明知道我没有吃亏,还是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笑了笑,好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