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肃清咱们的院子,也不是抓出里面谁是谁的耳目,谁是谁的线人,而是保护好家义少爷,办好夫人的丧事。”
我笑望着兰泠点头,居然从心头萌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想她刚刚被提上来时,怯弱的模样,和现在这样顾盼神飞的大丫鬟形象,简直有云泥之别。
“奴婢觉得,应该先把咱们屋子里剩下的人中,性情稳重,聪明能干的,安排在二少爷周围,防止再有这种歹人接近二少爷,才是重中之重。”
我捏着茶杯赞赏她:“说得不错!”
兰泠红了红脸,接着说道:“至于宋妈妈,奴婢觉得,她为人粗疏,不如奴婢在空闲的时候,多去与她闲话一二,也许可以看出其中的几分内情来。”
我心里也觉得,宋妈妈在我院子里的时间也不短了,不会不知道我的手段如何。她不像是那种胆大到,明明知道,如果她掺和进这种事里,会落得多么凄惨的下场,仍旧义无反顾的投身其中的人。
多半还是受了冯氏的蒙蔽,才会做出这样混账的事来。
“至于咱们院子里其他的内奸,奴婢觉得,想要查出来,也并不容易。而且,即便是内奸,也一定在咱们院子里至少当了一年的差,起码已经熟悉了她手中的差事。倒不如就先把她留在那里。等到丧事过了,兰沁姐姐她们这些人,就都要被放出去了,到时再重新选一批干净的进来。”
这个主意倒是奇巧的很!
管你是祖母的人、莫姨娘的人、兰心的人,甚至是父亲的人,我通通的换上一批,一刀切下去,任你有什么怨言,也没处说去。
只是我院子里还有许多年纪尚小,且是家生子的丫头,她们却不好开发。
想来这个主意在兰泠心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刚刚提出这个疑问来,兰泠就回答道:“至于里面的小丫头们,仔细的甄别一下,如果是聪明合用的,就提上来做大丫头,剩下的,就说太粗笨了,叫她们娘领回去,或是分到别处去当差,也都是使得的。”
我院子里,七八岁到十一二的小丫鬟,有二三十个,可每年能升为二等丫鬟的,也不过四五个罢了。
我笑着点头,调侃兰泠道:“看你这样说,就晓得,这么个鬼主意,在你心里不知道已经琢磨过多少次了,单就等着这一天,好来算计我呢是不是?说,是不是又想着要帮扶哪个出身贫苦、心比天高的小丫头?”
兰泠嘿嘿的笑了两下,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
因为兰泠小小年纪,就被卖进府里,所以她比别人更能体味到人生的疾苦,比起绿寇等家生子而言,更能体贴到那些受人欺凌的小丫鬟们的难处。
这是因为个人的际遇不同,而造成的不同的性格和行事作风,不能说兰泠太过心慈,也不能说绿寇过于冷漠,不过是站得角度不同罢了。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全交给你办了!”
我笑着拍了拍兰泠的肩膀。
兰泠笑着应了,不在话下。
二七已过,三七未至,母亲后事的重点,更多都落在了外院,整日里只见服侍家信的仆妇,在内院外院之间来去匆匆的,其他人却都闲了下来。
我每日里仍旧依照惯例,早上用过饭后,带家义去祖母处问安,然后回自己院子听妈妈们回事。午休后往往有一段空闲的时间,我就将目光,更多的放在了管理自家的院子上面。待到傍晚,带着家义去祖母处用过晚饭后,再回来接着做些杂事。
再有,陈姨娘临产的日子愈发逼近,因是头胎,陈姨娘格外的坐卧难安,心焦难耐,我就做主,将两个接生婆先接进了她的院子,算是有备无患。平日里我也常去她那里看望,寻她说说话儿,也算是安她的心。
偶尔我也假借看望陈姨娘的名义,到绿寇那里去瞧瞧,与她说说她哥哥的情况。可周百木是一日比一日的好了起来,如今都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绿寇却恰恰相反,刚病的时候,只是人精神差些,现在却连床都下不得,只能倚在炕上,和我说不上几句话,就沉沉的睡过去。
我请黄郎中去给她看了几次病,倒惹得他也不高兴,每次回来,就把药箱往我面前的书案上一顿,板着脸道:“绿寇姑娘除了身子虚弱些,别的没瞧出什么病来。”
我明白,绿寇得的,是心病。
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姊妹在自己面前死去,平日里只跟在我身边,连杀鸡都没见过的小姑娘,难怪她会心性大变。
绿寇的病,不是药石能够医治得了的,只有她自己想通了,才有可能好起来。
我也不催她,只是偶尔去寻她说话,或是让兰泠带些糕点吃食去看望她,希望她能渐渐走出心魔。
其余闲暇的时间里,我亲自将屋里,上至贴身服侍的一等大丫鬟,下至未能入等,平日里只做些杂事的小丫鬟们,再到厨房里、门房上、库房里、粗使的妈妈们,一一的编入了册子,一闲下来,我就和兰泠合计,留下哪个,放出去哪个。
家义病情渐渐痊愈,身体渐次的强健起来,就想要到外边去玩,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把给他选玩伴的事提上了议程。
因为前几日就放了要给大少爷、二少爷选小厮的消息出来,早有人暗地里和兰泠托关系,说好话,几次看见兰泠提着肥鸡大鸭子进厨房,我索性就把初次甄选的事,也交给了兰泠。
只要是身家清白的,不论是家生子家里的,还是庄子里佃户的孩子,第一个身体强健,第二个心性清明,都可以送进来,以供挑选。
兰泠就按照我的要求,选了四个十岁上下的,与家信年龄相当的,以供家信从中挑选书童,另外选了四个七八岁的,正是天真烂漫,喜欢玩耍的年纪,作为家义的玩伴。
我先问了四个年纪大些的孩子,都是面目端正,口齿伶俐,聪明稳重的,里面还有一个孩子受过启蒙,我隐隐觉得,家信一定会选他,但还是叫兰泠将四个一并送去,给家信挑选。
兰泠回来,喜气洋洋的站在炉火边烘手,笑道:“小姐您也猜对了,也猜错了!家信少爷确实留下了那个识字的孩子,还留了一个身体强壮的,说是要让他平日里帮自己扛书箱。”
我不以为意,笑了笑,接口问道:“大少爷可给他们起了名字?”
兰泠一边用已经烘热了的手搓脸,一边笑道:“说这个才奇怪呢!大少爷说什么,名和姓都是父母赐的,不能随便更改,所以他们原来叫什么,以后还叫什么。”
我想了想那四个孩子的名字,不禁失笑。
黄二狗、李大壮、孟七七、关小豆......
识字的那个,叫关小豆。
我笑着抱了家义,逗他:“既然哥哥选了两个,我们家义也可以选两个喽!”
家义抿着嘴笑了笑,腼腆而愉快的模样。
兰泠叫了四个孩子进来。
清一色的小秃头......晶亮的脑袋瓜子反射着外头的阳光。
我拍了拍家义的肩膀,叫他自己去挑。
家义蹬蹬蹬跑到四个孩子前面,瞪大了眼睛,挨个儿的看。
四个孩子也不动声色的,悄悄观察自己面前的小少爷。
家义望着四个年纪相当,身高相似,都低着头,秃光着脑袋,穿着清一色石青细棉布棉袄的小男孩,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踌躇了好一会,都不知道该选哪个好。
我朝兰泠使了一个眼色,跟家义打招呼,道:“姐姐有点急事,你先跟他们玩吧!”
家义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仍旧站在他们四个前面,专心致志的挑选。
我带着丫鬟们进了后面的碧纱橱,仔细看那四个孩子的反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留在家义身边的孩子,会很大程度上影响他性格的走向。我不介意那孩子不识字不懂规矩,但一定要是个心性纯良的人。
没了我的约束,不管是家义,还是其余孩子,都轻松了很多。不一会,五个孩子就玩到了一起。
家义有一个牛皮缝制的蹴鞠,是秋天的时候,绿寇特意给他做的,他一向宝贝的很,只偶尔拿出来踢一踢。也许是他从未见过这么多跟自己同龄的孩子,实在高兴的很,今天居然特意把它从箱笼里翻了出来,带着其他人一起踢球。
其中有两个孩子,都是身强体健小牛犊似的体格,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格外好一些,许是家义觉得他们两人胜算大一些,就和他们两人结成了一组,三对二。
另外一边的两个孩子,身量就要稍微矮一些,尤其是其中一个,格外的瘦小一些。
有个壮硕的孩子就指着他嘲笑,叫他“豆芽儿菜”,家义也在一边捂着嘴笑。
我在窗纱后面看着,暗暗皱眉。
站在两个强健的身边,本来就有恃强凌弱之嫌,又跟着嘲笑弱者,丝毫没有同情之心,岂不是个冷心刻薄之人?
很快五个孩子就玩了起来,另外两个孩子动作迅速,配合默契,一看就是素日里就常在一块玩耍的。另外,家义虽然不如他们强壮,但因为经常踢球,技巧娴熟,三个人稳稳的压制了另外一边。
我和兰泠都聚精会神的站在窗子后边,盯着几个孩子的动向。
兰泠“哎呀”了一声,我也攥紧了袖口。
我们俩都觉得,这个势头,有些不对。
那两个强壮的孩子,似乎并不是很在乎脚下的球如何,只是屡屡往对方的面前冲,好几次都险些撞到了对手。
而家义被他们两个甩在一边,脚下踩着球,朝他们两个指手画脚的大喊:“你们两个这是干什么呀?你们又没有球,冲到对面也没有用啊!”
另外一边,体力稍强的那个孩子,虽然满面是汗,但始终坚持护在另外一个前面。后面的那个孩子,两手攥着他的后襟,一副害怕的样子。
不像一场蹴鞠,倒像是老鹰捉小鸡!
家义把球一脚踢到了自己队友的脚下,其中一个孩子刚接住了球,就被另外一个孩子一脚把球勾了过去。
隔着杏红浅纱,我都看见了那个孩子面上惊诧的表情。
哪有自己人抢自己人的球的?
只见那孩子,竟一脚将蹴鞠踢到了......对面?
我正犹疑,不明白他此举何意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他的动作。
他一个俯冲,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冲到了对方为首那个孩子的背后,狠狠的将他护着的那个孩子,撞倒在了地上。
为首的孩子,只听到了他的同伴一声尖叫,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身后就已经传来了一阵风,等他回头抓的时候,早就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徒劳额在空中抓了两下,歪倒在了另外一边。
兰泠目睹了这一场变故,在我耳边低低的惊呼了一声,提了裙角,要走出碧纱橱去。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指着地上,朝她悄声道:“地上铺着地毯,摔一下顶多就是青紫了,不会有事的。”
兰泠面色略略舒缓,点了点头,仍旧跟我一起,继续看几个孩子的动向。
目睹了这么一场变故,家义痴痴傻傻的站在一边,十分茫然。
扑人的那个孩子,结结实实的把对方压在了自己身下,一边撑在对方后背上,假意要起身,一边嘴里叫嚷着“对不起”,慢慢腾腾的,半天都没有起身。
被压的孩子却安安静静的,一声儿都没有。
我也有些担心,往内室的方向走了几步,看见那孩子只是眼泪汪汪的趴在地上,扁着嘴,十分委屈的模样,想来是平日常被他欺负,被打得怕了,所以才不敢放声大哭,只无声无息的强忍着,我就暗暗的放下心来,看几个孩子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护人的孩子被绊了一跤,正好跌在另外一个强健的孩子脚下,三四步远的地方,我眼见那个孩子,犹豫了一下,上前去扶了他起身。
护人的孩子一起来,明明自己还没站稳脚,就跑着要去把自己的同伴从对方身下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