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三封信。
第一封不过是些小女儿间的闲话，东大街新开的胭脂铺子里的玫瑰红胭脂膏子好看，西四胡同的绣花鞋做工精致又合脚，我们家的茯苓坊的糕点比从京城送来的老字号稻香村的还要好吃，或是我们这里甜瓜还没有结果，京城里的甜瓜都已经落了地之类的家常碎语。
看了之后我不禁会心一笑，这样零零碎碎的担心，不过是因为不可预知的未来罢了！
此刻，京城是蒋大小姐心里的憧憬和不安，以后白城就是她心里永远的牵挂和怀念了吧！
那些承载着她年幼的记忆，或是欢快，或是难过，全都只能隽刻在她的脑海里了。
第二封信与第一封又有不同。
方家老太君身体微恙，入春后得了一场风寒后就卧床不起，咳喘不止。蒋大小姐在信里用委婉的语气说出十分担心方老太君的身体，方家五房的二公子如今已经十七岁了，若是方老太君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等到出了孝，方公子就已经二十岁了，到那时蒋大小姐也有十八岁了，已然成了老姑娘。
话止于此，却意犹未尽。
女子本就较男子显老，虽然那方公子比蒋大小姐大了两岁，但等到十八岁的时候，身子骨都已经长成了，只怕好的情况是和那位方公子不相上下，坏一点的情况就是蒋大小姐比方公子看上去还要年长几分。到时候那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正向花苞似的开放，蒋大小姐膝下又没有子女，即便夫妻和睦，其中也不免少了几分美满。
只是有些事明知如此，却无可奈何。
能做的不过是谨守正妻的名分，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公子，即便不爱，也会给几分结发夫妻的体面。
这话我却不好白纸黑字的写在纸上。
只好找个合适的机会悄悄的告诉她。
从头到尾，我又细细的读了一遍字字句句。清秀娟丽的簪花小楷，却让人辛酸。那位方公子今年已经十七岁，恐怕早就知晓了男女之事，甚至还有通房在屋里。蒋大小姐这边忧愁夫妻不得美满，也许那边正是春宵苦短快意潇洒的时候。
世人只道男子外出或是做官或是经商，不是受了案牍之劳形就是要四处奔波劳碌，娶妻前不仅要置办家产还要扬名于世，颇有几分波折。只道女子不必外出抛头露面，不过主持家务，侍奉父母，较之男子轻松了许多，却不想世人女子的要求却比男子高了许多，出身要高贵，性情要温顺，上要侍奉公婆，下要抚育子女，既要和睦妯娌，还要敬爱丈夫。前有七出之条，后有小妾成群，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整日里只能似一尊佛爷般不贪不怨，不怒不嗔。
只要有爱，就做不到不怨。
我心下怅然，收了信到抽屉里，开了第三封。
虽然再没有提方老太君的身体，但语气欢快了很多，就连抱怨被蒋夫人抓着不放，忙的不可开交的语气都是欢欣愉快的。想来是方家那位老太太身子骨又硬朗了几分吧！在信的最后，蒋大小姐说自己近日已经开始做开箱用的婆婆鞋了，却没有合适的花样子，想起我会画画，问能不能画两张花样子给她妹妹带回去。
我微微的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回了信封里，用红木雕牧童横吹笛的盒子收了。
欢快的笑声透过隔断一阵一阵的传了过来，我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我这么大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看见几尾金鱼就高兴的如此。
“咦”蒋二小姐见我进了屋，笑着转回了身子，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笑意，显得红扑扑的，十分可爱：“你不是要给我姐姐花样子吗？”
原来蒋大小姐的信没有封口是这个缘故！
本来我还有些担心，到底是开箱礼，是给婆婆的第一面，若是传出了什么话对蒋大小姐就不好了。如今看来，既然蒋二小姐都知道了信里的内容，蒋夫人也定然是默许了的。
“哪里有那么快！”我笑着坐到了炕的另一边，自有丫鬟上来换茶换水，我笑着帮着丫鬟将蒋二小姐面前的茶盅换了新的：“等我好好琢磨两天，画好了让婆子送到你们家去！”
蒋二小姐听了我的话眼前一亮，突然的从桌子后面探了身子，一时茜红色的褙子被我刚刚摆在她面前的茶水淋了个正着，滴滴答答的有茶水还顺着炕桌的边沿流到她身上。
“哎呀！”蒋二小姐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慌手慌脚的从炕上跳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刚才她突然凑了过来我就被吓了一跳，后来见她又猛的跳开，再看那扣在桌边的茶水，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刚刚那茶盅可是我摆到她面前的，里面滚烫的温度没谁比我更清楚了。
“要不要紧？”我忙下炕，趿拉了鞋三步并两步的走了过去：“烫着了没有？”
早在蒋二小姐跳起来的时候，那个叫清溪的丫鬟就赶到了她身边。待到我凑上前，不止是蒋二小姐身边的丫鬟，连我身边的丫鬟们也围在一旁七嘴八舌的问。见我过来，丫鬟们都退了开来，让了位置给我。
“快！扶你们家小姐起来！”我生怕蒋二小姐被烫着，细皮嫩肉的小女儿家，若是身上留下个疤可就不好了：“到那个屏风后面去！”
平时看着蒋二小姐身边几个丫鬟都挺灵巧的，怎么到了这会都变得呆头呆脑起来，一个个儿的只会大眼瞪小眼的在一边儿站着。
我朝着垂手站在一边的兰泠和绿寇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忙上前，帮着蒋二小姐穿鞋的穿鞋，擦衣裳的擦衣裳。
至始至终，那位蒋妈妈始终面色不改的站在炕前那架多宝阁前冷眼瞧着，一步都没有动。
我脑子里滑过刚才蒋二小姐说蒋老太太的话，这还真是什么样的主子配什么样的奴婢！
进了屏风，看着蒋二小姐脱了衣裳，只是湿了衣裳，没有伤着皮肤我才放了心。
“快去拿一套我的衣裳来！”我吩咐一旁的兰泠，绿寇忙把手上的巾子递给了兰泠，出了屏风。
“对不起....我不知道.....”蒋二小姐听见我让丫鬟给她拿衣裳，喃喃的念叨道，手里绞着雪白松江三梭布的中衣带子，面上满是愧疚的神色。
“没事！没事！”我从屏风里边儿的紫檀木落地大衣柜里面拿了一件桃红的小袄儿踮着脚披在她身上，笑着将她让到我平日里坐的春凳上，自己坐到了一边的脚凳上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等绿寇回来：“这个衣柜里都是我平常穿的衣裳，因我身量比你矮，这里面的衣裳姐姐穿了只怕要短一截，所以我的丫鬟去箱笼里找新做的衣裳去了。”
蒋二小姐心不在焉的点头，显然并不在意。
我不禁暗笑自己多心，生怕蒋二小姐误会我心疼自己的衣裳所以特特的解释上一番，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绿寇捧着一套桃红绣白梅花的褙子和月牙白挑线的综裙进来，上面还放着个粉晶葫芦的禁步，粉白粉白的穗子垂在下面，清丽又典雅。
我满意的朝她点了点头，笑着退开一步，看着丫鬟们给蒋二小姐穿衣。
“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
“你这里说话外面听不见吧！“蒋二小姐压低了声音，唇边挽着一个小小的笑意，看起来有些调皮。
“虽然不至于听不见，但大抵也是听不清的！”我学着她的声调，也压低了声音。
“其实是我姐姐！”蒋二小姐的表情有些无奈：“她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问她也说不出什么，就只是给你写信！”说到这里，蒋二小姐抬眼瞅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好像在说：我才是她妹妹，怎么她有话不说与我听！带着一点点醋意的娇嗔，看起来十分俏皮。“既然要送花样子，你何不去我们家瞧瞧她？她虽然不能出来，但还常常念叨着你呢！”
去看看蒋大小姐啊....
虽然不是做不到，但似乎也并不好做。一则是她是待嫁的姑娘，蒋夫人未必愿意让我去吵闹，二来我也不好说服祖母出门去。在没有扳倒母亲前，我只想循规蹈矩的做个好女儿，不让她寻出错处来。
再说最近正是周百木的婚事，虽说不管不管，但到底也不能丢开手去，少不得也要问问的。
思及此，去蒋家做客的心思更淡了几分。我笑着推辞了一番，只说尽力而为，蒋二小姐见我兴趣淡淡，也不再提这件事，只是闷闷的，和我坐了一会子就要回去。
见她不快，我也没有了谈兴。虽然我和她们姐妹交好，但也不是一味的逢迎，有求必应也不是我的本分，想来这个道理蒋大小姐是能明白的，只是蒋二小姐经历的事情还少，又是家中幼女，平日里多受照料，一时转不过来弯罢了。
一路上，蒋二小姐虽然仍旧与我说些零零碎碎的杂事，却不再提蒋大小姐的事，脸上多多少少的也有些不快。我只当没有看见，仍旧与她谈笑风生，笑着陪在她身边沿着花园子走回了祖母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