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如何目光上下打量,言语如何旁敲侧击,宋妈妈都是一副屹然不动,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样子。
我不禁有些泄气,只靠在靓蓝色团花锦缎靠垫上捧着一杯热茶发呆。
早上红纹那穿着大红褙子,头簪红花的模样又无端的闯进了我的脑海。
娶之为妻,奔之为妾。自我跟了薛郎后,我再也没有穿过正红色,甚至连我最喜欢的桃红色衣裳也一并收拾了起来。
并不是我不敢穿,而是觉得心酸。在世人的眼中,我不过是一个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荡妇,一个败坏人家家庭的贱人。既然已经被冠以了如此名称,何苦再穿上代表正室的正红色去到处表白表白我的无耻淫奔呢?
因了这个缘故,我屋里的人,上到管事妈妈,下到小丫鬟们,身上穿得衣裳常常都是素淡颜色。
薛郎却从来都没有发觉我的心事,在他从薛家老宅过完年回来的第一天,正月十六的早晨指着屋子里服侍用早膳的绿萍问我:“怎么过年还穿一件青色衣裳?”
我听了他的这句话顿时肝肠寸断,泪盈于睫,却一个字都不敢吐露,只忍着心酸含含糊糊的问他什么时候带我回薛家老宅......
膝头一沉,耳边传来了宋妈妈沉稳温暖的声音:
“小姐,您没事吧?怎么脸色有些苍白?”
看着搭在膝上的洁白的雪狐抄手,我不禁展颜一笑:
“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从前!”
“从前?”
宋妈妈满面疑惑,略略拔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糟糕!
怎么就不过大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我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哪里有什么从前可回味!
“如今也不是冬天,怎么拿了这个出来?”我指了指盖在我膝上的狐皮抄手,生硬的换了话题。
宋妈妈淡淡一笑,也不追问。
“这是老太太给文夫人准备的礼物。听说文夫人生了文小姐后就得了个体虚的毛病,一到了冬天就手脚发凉。这雪貂毛又轻又密实,是老太太库里为数不多的珍品,现在市面上就是拿着银子也未必买得到的,就做了一套暖耳,抄手,护膝,鞋垫子送给文夫人用。”
难怪我刚刚还在心里疑惑这雪狐品相难得,竟如此厚密,原来是雪貂皮子。
“这针线不知是祖母屋里哪位姐姐,这样精细。”我摸着绣在抄手里面的刺绣暗暗惊奇。
绣在外面是给别人看的,绣在里面是给主人欣赏的。摸着这丝线的质感,不似北方彩线一般粗糙,倒像是苏线,纤细柔韧。
“是奴婢闲着的时候做的。”宋妈妈微微的笑着,显得十分恬静。
我不禁替宋妈妈惋惜,这么个心里明白,手脚麻利的灵巧人儿竟屈居杜妈妈之下,真是可惜。
看着宋妈妈微笑着整理抄手上纠缠的貂毛沉稳宁静的侧颜,我突然觉得要是我屋里能有个这样的妈妈就好了。
只过了半刻钟,马车就开始左转一圈,右转一圈,想来是已经进了文家内宅。我伸手撩了马车的帘子瞧,只见花木森森,高楼阔宇,鳞次的亭台楼阁堆叠在后面,一时竟好似一望无际一般。
“小姐,快放下,外面有人会瞧见的。”宋妈妈一边帮我整理着衣摆一边微笑着小声的提醒我。
“哦”我淡淡的应了重新坐回了我的位置,干脆闭目养神起来。
起码也要两盏茶的时间才微微的颠簸了一下,停在了文家二门的门口。
“你家可真大!”只有文小姐带着一众仆妇站在宽敞的月洞门门口接待我,我不禁笑着向她抱怨了一句。
几日没见,文小姐比上次宴会的时候更加高挑。上面一件鹅黄绣忍冬花的对襟方领比甲,下面一条八油绿幅梅兰竹菊斓边湘裙,眼睛明亮,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看起来又清爽又娴静。
“可不是!”文小姐虚扶着我一面往里走一面笑:“每次出个门都要比别人早起半个时辰!”
文小姐身边的一众丫鬟仆妇都跟着笑了起来,其中有两个长得格外漂亮。
她见我打量那两个丫鬟,抿嘴一笑也不说破,拉着我进了蒋家的花园子。
“姐姐~姐姐~!”文小姐正拉着我欣赏那粉白合宜含苞待放的牡丹,一道草绿色的身影伴随着稚嫩的声音就朝这边扑了过来。
四五岁的小男孩,白皙红润的小脸上一双跟文小姐像极了的丹凤眼,只有文小姐的膝盖高,正紧紧的搂着文小姐的双腿将脸藏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着我。
“这是......?”
我打量着那小男孩有些惊异。
不过月余前文夫人才去家里做了客,怎么可能突然多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难道是......外室生的?”
我感觉心里有那么小小的一角塌陷了。
“这是我的弟弟。”文小姐爱怜的抚摸那小男孩的头发,看向他的眼神里欢喜中带着些怜悯。
欢喜?
可是文小姐那眉眼含笑的模样却不似作假。
“这是我族叔的儿子!”文小姐瞪了我一眼嗔道。
原来是嗣子!
我不禁有些讪然。
许是因为我身边的男人都是那种偷偷的跟外室养了孩子之后直接丢给妻子的男人,直觉的我就把文老爷也划入其中了。
“承祖,你怎么来了?”文小姐笑着蹲了身子,半搂着小男孩问他话。
承祖?
文家的这个嗣子的名字起的可真是......名副其实!
也不知道这孩子长大了会怎么想!
“我......”小男孩为难的低下了头,声音却像出谷的黄莺一样好听。
“是不是被先生训了?”文小姐温柔的笑着听他说话,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给他擦额头晶莹的汗珠。
“先生......打我手心“小男孩摊开一双白嫩的小手凑到文小姐眼前给他看。
果然有红红的印子,横七竖八的分布在上面。
“姐姐给你吹吹!”文小姐仔细的把小男孩的手搁在手心里慢慢的吹着,活像个做了母亲的人。
“还疼不疼了?”文小姐帮着小男孩把从头上的小金冠里散出来的头发抿回去,慈爱的低头跟他说话。
“不疼了!”小男孩粉嫩嫩的脸像一瓣桃花,一双小手紧紧的揽着文小姐的脖颈儿,紧紧的贴在她怀里。
真是奇怪!
虽然嗣子名义上是嫡子,却都是为了延续香火而过继到正室夫人名下的。即便教养,也该是文夫人的事,怎么文家的这个孩子,竟跟文小姐这样的亲密?
文小姐显然看出了我的疑问,却趁着那小男孩不注意朝我使了个眼色。
这是不想让孩子听见了伤心。
四五岁的孩子,懵懵懂懂间也开始记事了。
看他灵活的眼神,分明就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朝她暗暗颔首,示意她我不会乱说话。
文小姐逗了小男孩几句,顿时他喜笑颜开,笑嘻嘻的揽着文小姐滚在她怀里,十分依赖的模样。文小姐就指着我朝小男孩道:“这是我的好友,你的杨姐姐!”
小男孩趴在她怀里不肯出来,怯怯的唤了我一声,语调里却有抑扬顿挫的韵律。
文小姐面色微沉,有些黯然。
呼啦啦一众仆妇从花园子另一端转了过来,小男孩见了缩进文小姐的怀里不肯出来。
文小姐的脸色更难看了。
“承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去读书?”文小姐抱着文承祖站了起来,她的丫鬟秋雨马上过来接替她主子搀了我。
“因为我将来要养爹爹,母亲和姐姐!”文承祖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白藕似的小手,活像画上跑出来的娃娃。
他说的是爹爹,姐姐,却唯独把娘亲叫成了母亲!
是不是这就可以说明文夫人的态度了?
我抿着嘴一笑,却得到了文小姐的一个白眼。
“承祖知道为什么还要跑来找姐姐呢?”文小姐对她怀里的小人儿好像有无尽的耐心。
“因为......”文承祖红着一张小脸将头搁在了文小姐颈窝。
“小姐...小姐...”那群仆妇终于赶了上来,喘着粗气就叫住了文小姐。
文小姐转过身,凌厉的眼神像出鞘的剑。
“给我掌嘴!”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疾言厉色的文小姐。
“什...么?我...我是哥儿的乳娘啊!”打头的妇人穿着一件真紫色潞绸偏襟上衣,在一众青绿衣衫的文府下人里显得十分的格格不入。
文小姐眉目间带着上位者的凛然之色,抱着文承祖冷冷的盯着那妇人:“我还不知道你是哥儿的乳娘?”
言下之意,打得就是她!
那妇人嘴角嗡嗡,用谁都听不清的声音嘟囔着什么,既不跪下,也不掌嘴,只自顾自的站在那念叨。
“怎么?这就是你们服侍哥儿的道理吗?”
文小姐不理那妇人,环绕了一圈站在她身后的丫鬟婆子。
一个眉目凌厉的丫鬟突然站了出来,朝着文小姐深深屈膝,对着那妇人面上就是一掌。
小小巧巧的个子,不想竟有这么大的气力,将那比她还要高上半个头的妇人打得倒退了半步。
“问她!”
文小姐的声音像那炎夏里摆在屋内消暑的冰块一样冷冽。
“你错哪了!”
丫鬟的声音比文小姐还要尖利上几分,瞪着那妇人活脱脱一把出了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