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文小姐团团的捏着手上的帕子，迟疑的神色分明的挂在脸上。
受过了女规女诫教育的大家小姐，谁不是战战兢兢的奉行着尊卑孝悌那一套规矩，哪里想过自己有一天要站在一个平等的角度上劝自己父亲去接自己的母亲回家。
可是这天下哪里都是那样守着道德教义过日子的父母，哪里都是盼着家族兴旺的亲眷！
前面有抛妻弃子停妻再娶的父亲，后面就有送自己侄女为妾的姑姑！
“姐姐您也知道，这自古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是不为文家的未来考量，也要多多少少的想想你将来到了夫家的情形！”
就好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文小姐咬了咬发白的下唇，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父亲那里我去说！”说罢这句话，又面露豫色：“只是没有人去劝说母亲，母亲怎么好就这样跟着父亲回来？”
文夫人那样要强的性子，确实很可能不愿意跟着文老爷回来。只是看平素文夫人对文小姐那宠爱的程度，只要跟她说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起码文夫人也会顾念着女儿的面子待到女儿出了阁再和文老爷计较。
打定了主意，我笑着牵了文小姐的手劝道：“姐姐真是糊涂了，你和文夫人母女情深，姐姐去说，文夫人必然会怜惜姐姐，只等文老爷来接就跟着回来的。”
我不说还好，只待我话音一落，文小姐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飘飘扬扬的撒了下来。
“我何尝不知道妹妹说的这个道理，只是......”文小姐面露难色，迟疑半晌：“我那富二婶子已经拿了我们家糊涂老太太的对牌，不仅派了一堆亲信的仆妇整日里跟在我身后，更紧紧的看着我们家的大门不让我踏出去半步。”
“姐姐手里拿着‘甲’字对牌，又是这个家正经的主子，就是强出了这个门她又能如何？”
即便那位富二奶奶带来的都是些刁奴，也不能家里所有的下人都听了她派遣调度。文夫人到底治家十余年，怎么可能连个体己的管事都没有？
文小姐听了我的问话愈发沮丧：“倒也不是出不了门，而是只要我迈出大门一步，她就使了人在大街上喊我娘不知孝义，婆婆病了不侍奉反而跑去妹妹家，我不知廉耻，眼看着要出嫁了，还整日里的不顾着病重的祖母去生事。我的名声倒也还在其次，可我怎么能让我娘平白的受这样的冤屈！”
文小姐两眼含泪，我见犹怜。
没想到这个富二奶奶还机灵的很，将街头泼妇那耍赖骂街的一套学了个十足十！
“这样吧！”我一边帮着文小姐擦拭腮边的泪，一边柔声劝慰：“富二奶奶管得住姐姐的脚，却管不住我这个外人的腿，我去替姐姐跑上这一遭儿！”
“真的吗？”文小姐一双流过泪的眼睛澄澈透明有如天空，看向我的眼神分外晶莹：“真的能劳烦妹妹吗？”
我突然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当然是真的！”我自嘲的笑了笑：“咱们这样的小辈去跟文夫人说，岂不是要拉不下面子来，倒不如让我家祖母跑上一趟。一来是长辈，就是言语上不妨头冒犯了文夫人，想来文夫人也能体谅一二，二来你我出面难免惹来非议，倒不如我祖母这样德高望重的去，富二奶奶也不好说出什么不尊重的话来，姐姐你看这如何？”
“那自然是更好！”文小姐笑容有些苦涩：“果然还是妹妹想的周到。”
有了长辈出面，这件事就不是我们两个小姑娘之间的谋划，而是两个家族之间的帮衬了。
商量定了我去劝文夫人，文小姐去劝文老爷，我又安慰嘱咐了她几句，恰好那文承祖醒了，净过了手脸后被丫鬟带着过来*，扬着头盯着文小姐红肿的眼睛半晌，却咧着嘴灿烂一笑，滚进文小姐童言童语的说起了话，一句问话都没有。
小小年纪就这样会隐藏心事，再加上身份特殊，若是有心人挑唆教导几句，将来长成什么样还未可知！
正说着话，秋雨端了一盘黄灿灿的杏子上来搁在黑棋平头桌上，文小姐伸手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给坐在她怀里的文承祖，文承祖却连连笑着举到文小姐嘴边要她吃，惹得文小姐又红了眼眶，笑着跟我说道：“看见弟弟这样懂事，再苦也是值得的！”
懂事？
懂事是懂事，可不知懂的是些什么事！
只是看着文小姐连宠爱带感激的笑容，到嘴提醒的话又被我收了回去。
文小姐这样看重这个嗣子，正是兴头上，我这样一盆冷水泼下去，她不会感激也就罢了，反而很可能会坏了我们俩的情谊。也许这位小公子日后过继到了文夫人名下，文家夫妻都是良善之人，受了父母的教育感化，最后成才也未可知。
看着腻在文小姐怀里眉目精致的文承祖，我不禁又暗暗的叹了几声。
被文家姐弟送出了大门，我带着宋妈妈马不停蹄的回了杨宅，路上宋妈妈悄声问我：“小姐，是不是文家有什么事求咱们家？”
我心中警铃大作，明明跟前一个奴婢都没有，她怎么会知道？
想是宋妈妈见我面色不虞，慌忙解释到：“小姐，您别误会！是我看文小姐的回礼有那么多，白眉赤眼的，做什么送那么多东西给咱。”
我想起我那几张花样子换回的一箱子绫罗绸缎不禁莞尔一笑，文小姐来求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吧！分明是那样一点人情都不肯欠别人的人。
“没事，文小姐只是多礼！”我笑着安慰了宋妈妈两句，闭着眼睛想怎么和祖母说起这件事。
可是到了祖母院子门口，归还马车到祖母库里，拿文小姐的回礼给祖母过目的时候，我也真真的被吓了一跳。
两个铜锁樟木箱子，都有小腿高，一箱里面装的竟是些金钗碧簪，手钏臂环，五光十色，宝石晖映，华美异常。另外一箱子整整齐齐的码着三四十本古籍，扉页泛黄，保存完整，是家里古玩店里也难寻出这么多的珍品。
绿寇看见那一箱古籍变了颜色：
“小姐，这可怎么好！”
真是个敏锐的人！
这珠宝首饰，不管再精致，都是银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而这古籍藏书，却最是难得，非得几代人的珍藏不可，这样一箱子的搬了回来，岂不是夺人所爱，难免有趁人之危的嫌疑。更何况自圣祖起就有断断续续的文字狱，虽然规模不大，又多集中在南方，可谁又知道不会哪一天烧到自己头上！
“既然人家送了，就留下呗！”兰泠不以为意的笑着蹲身去翻看箱子里的书。
这丫鬟跟着绿寇学字许久，已经读过了《三字经》《百家姓》，却在人情世故上少了那么几分练达。
“去！叫外面套车，再叫几个婆子来把这箱书给文小姐送回去！”我忙着吩咐两个丫鬟，一把将箱子合上。
绿寇屈膝应是，拉了兰泠就往院子外面走。
“等等！”我突然想起文小姐说他们家的大门被那位富二奶奶看住了，急忙叫住了两个丫鬟。
眼见两个丫鬟一路往外走，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我忙指了身边一个小丫鬟：“去，快把她俩叫回来！”
那富二奶奶虽然行事浮躁，但到底富商出身，未必不知道这书籍的珍贵。若是我这样送了回去，她吵嚷起来，不止文小姐失了颜面，更让我落下一个趁人之危的名声！
两个丫鬟在前面伴着我，后面四五个粗壮的婆子抬着箱子进了祖母的内室。
祖母正带着花镜摆弄着炕桌上一堆花花绿绿的小衣裳小袜子，见我进来笑着扔下道：“r听见你在外面折腾半天了，怎么现在才进来！”
“你们出去吧！”我朝着祖母屋里的人挥手，祖母跟着微微颔首。
待到屋子里的人都散尽了，我和祖母细细的将今天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又将箱子打开给祖母瞧里面的东西。
祖母不仅没有我以为的嗔怪，反而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两个箱子？”
怎么祖母第一句话不是埋怨我多管闲事，而是问我怎么处置这份谢礼。
“孙女儿也没有什么好主意。”我低垂了眼睑：“只想着祖母您去文小姐的四姨家的时候带了去，等到文夫人回家的时候跟着混在那些箱笼里，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祖母微微的摇了头：“人家送的谢礼，你原样退回，人家会怎么想？”
是啊，这不就是要绝交的意思！
“不如将那金器留下，将书籍退回。”我一边坐在炕前的小杌子上给祖母捶腿，一边出主意。
“你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些！”祖母笑着眯着眼睛：“你何不将家里那些金银玩物装上一箱子，再找了差不多的古籍来还给她，既全了你们之间的情谊，又不落下坏名声！”
我倒是想这么做，可也要有啊......
“这金银器物还好说，只是古籍难求。”
“瞧我！”祖母一拍脑门：“我竟忘了这茬了！”
“这件事你就甭管了，自有我老婆子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