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莞尔一笑,没有理她,仍旧带着丫鬟婆子往陈姨娘住的堂屋走。
这边陈姨娘早就得了信,仍旧是按照上次,打发丫头在廊檐儿下站着,自己在门帘子里边儿候着我。
听兰泠说,兰芷自去了陈姨娘院子里,当天晚上就接手了一应事务,还有几个懂这些妇人生产之事的婆子帮衬着,倒也很像是那么一回事。
此刻兰芷正扶着陈姨娘站在门槛内,见了我,眼睛一亮,待到服侍着陈姨娘向我见过礼后,才笑着飞快的给我屈了屈膝。
我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兰芷忙又肃正了颜色,慢慢地搀着陈姨娘坐到炕上,回身呵斥一个小丫鬟道:“没眼力见的!没看见姨娘这边正和小姐说话,连茶也不会去倒一碗来!”
小丫鬟忙应诺,快步进了内室,想是去拿茶吊子去了。
比起前几天,陈姨娘的肚子又大了几分,巍峨的挺在前面,倒是很有几分气势。艰难的挪了个身子,陈姨娘半坐半依靠在一对绣着百子婴戏的羽缎迎枕上,略略露出一张满月似的脸,面带歉意的向我颔首,道:“肚子实在太沉了些!求小姐宽恕则个!”
我也是打这时候过来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她此刻说不出的难受,忙笑着安抚她道:“现在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你也不用跟我客气,只你怎么舒坦,就怎么都成!”
陈姨娘笑着应了,又抽了一个枕头下去,斜靠在榻前的扶手上,捧着肚子和我说话。
“多亏小姐派了兰芷姑娘来,我这屋子里才有了规矩。自来了这里,就一步不差的跟在我身边,不管是我吃的还是用的,都替我一一检查,就是我亲生的妹子,也不过对我如此了!“说着牵了兰芷的手,笑眯眯的道:”这么个体贴又周全的人,要是能一直留在我屋子里该有多好!“
兰芷的脸登时白了,一副惶恐的表情,直望着我,生怕我说出什么顺水推舟的话来。
亏她也能把这话说得出口!
这个陈氏可真是,自从做上了姨娘,还从未消停过!
这会不好好保养。又来算计着我的人!
正赶上小丫鬟端了茶上来,兰芷就甩了陈氏的手,亲自往我面前的炕几上奉了两碗茶。
我端了其中一盏,撩了撩上面的浮叶,抿了一口,才重又拾起话头,笑道:“姨娘这是太谦虚了!原本你院子里的,周百木家的,我瞧着也实在是个出挑的!还经常和兰泠、绿寇他们几个说,要寻个像她那样的,给家义做管事妈妈呢!”
陈氏听了这话,抿了抿嘴,许是想到我一向言出必行,生怕我将她这条膀子卸下来,讪讪的转了话题,说起自己的身子来。
见她面色红润,可见这几天过的并没有什么不适,只说自己肚子愈发沉重,连着腿脚也肿了许多,都是些妊娠正常的反应,我就叫了那几个婆子出来,她们也说陈氏身子好的很,胎位也算得上正,想来生产不会太难。而且看她肚子的大小,想来也就是这个月底,下个月初的事了。
我点了点头,仍旧嘱咐她们小心服侍。另外问起接生婆,她们说早就已经定下了,只等着姨娘的肚子落下来,就请接生婆进后边厢房里住下。另外一应小孩儿的用物,男孩的一份儿,女孩的一份儿,都已经齐备,连产室也已经布置停当。
其中为首的蔡婆子笑道:“就是姨娘这会就落盆,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兰泠瞧见了我的眼色,忙从随身的荷包里取了三四个一两的小银裸子,赏给下面回话的婆子。
几个婆子千恩万谢过后退了出去,我和陈姨娘闲话两句,也带着兰泠出了她的门。
我说要借人,折腾了一大圈儿,却连影都没有,兰泠这下急了,刚出了院门就直扯我的袖子。我一阵好笑,问她道:“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您到底要借谁啊?”
兰泠一张苦瓜脸,直愣愣的朝我瞪眼。
瞧她那副连委屈带辛酸的样子,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指着花园子西北角道:“你迎着东风走,准能把咱们要的人吹过来!“
兰泠一边跟着我上了湖心亭,一边嘟囔:“往这边走什么?这边都是姨娘们的住处!难道您还能管姨娘们借人不成?”
我抿着嘴笑了笑,没有答她的话。
下了湖心亭,又走过一座小假山,绕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行不多远,就到了一处院子门前。
我不禁在心里暗暗感叹。
真是,每次见到这个院子,心上就好像被个拳头打了一拳似的,酸痛酸痛的,既不能掉眼泪,又没个说的去处!
门口的小丫头正扫地,见我来了,呆呆的,也不知道行礼。突然把手里的扫帚一扔,飞一般的推门跑了进去,一边跑一边喊:“姨娘!姨娘!小姐来了!小姐来了!“
倒好像我是只老虎似的!
我和兰泠撇了撇嘴,见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趁着她不注意,狠狠地踩了她一脚。
兰泠忍不住低声叫唤:“您可真是的!我这双鞋可是新的!”
不一会,王姨娘由三两个丫鬟簇拥着迎了出来,为首的那个仍旧头上挽着纂儿,插着一根金钗,白嫩的耳垂上戴着一对小小的金葫芦耳塞。
王姨娘见了我,面上多了几分显见的笑意,快步迎了上来,握着我的手,一叠声的问:“冷不冷?早饭吃了没有?是走到这里,还是坐了暖轿过来的?”
亲生母亲见了儿女,大多如此。
分不清事情主次,只一味的关心孩子的冷暖。
我莞尔一笑,一一答了,搀着她进了屋,和她对面在炕上坐了。
王姨娘这才想到问我:“你怎么这会子来了?不是还要听妈妈们回事吗?”
我笑着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盅,道:‘我要来向姨娘借一个人!“
王姨娘愣了愣,往自己屋里服侍的望了一圈儿,才道:“你看中了哪个,只管领去就是了!”
我就指了那个插金簪的。
王姨娘顿了一顿,朝我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一副,你明明知道她是谁,怎么还能开口的样子。
我知道她并不是个寻常的丫头,而是当年王姨娘的陪嫁,随着她一同到了陆家,后来又被开了脸,成了通房丫鬟,帮王姨娘管理着屋里的杂事。
几次见面,这个女子利落飒爽的言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来以王姨娘这副柔弱的性子,在陆家那样里三房、外三房的情况下都没有落了下风,只怕这个丫鬟功不可没!
我笑着点了点头:“就是她!”
王姨娘就不再多问,直接唤了她道:“眉娘,那你就随小姐去吧!”
和自己的亲娘说话,就是有这点好处,不用拐弯抹角!
那眉娘笑着上前来应了王姨娘后,又向我行了个礼。我又嘱咐了王姨娘几句天气寒凉,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后,王姨娘就催促我快回去,又坚持亲自送我出去,在路上不禁嘱咐我:“虽然老太太她......但到底也算是外......你有空就多去瞧瞧她......”
我想起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那张慈善堂的文契,不禁叹了一口气。
只怕,连外祖母,都算不上呀!
娘啊娘,你如何命薄至此!
或许,你原本也是千金小姐。只是我现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人手去帮你查探,否则,我定要帮你活个明明白白!
到底不忍让她伤心,我笑着应了,又嘱咐她道:“我借了眉娘,您也要多加保重。若是您因此病了,我岂不是要内疚死。”
王姨娘就颦了细细的眉毛,训斥我道:“大清早起的,说什么生啊死啊的!”
我笑嘻嘻的应了,带着人往我的院子里去。
沿着湖边走过来,正好路过家义的院子,就索性进去,又瞧了周百木一回。
我自然是不能进去瞧病人的,只在别室坐了,由黄郎中进来回话。
兰泠要拉起屏风来,我就笑着摆手:“都见了多少次了!也就不拘这些了!”
兰泠听了一笑,将随着我来的人安排妥当,亲自请了黄郎中进门。
我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出来,递给兰泠,向黄郎中说了我的怀疑。
黄郎中却没有接,站在离我四五步远的地方,朗声道:“小姐,这世上确实有这样的毒药,可这糕里绝对没有。”
我不禁有点丧气。
还以为这次抓到了关翘,结果还是偏了!
“周百木怎么样了?”
黄郎中背了手,一副桀骜的表情,扬着下颌答:“昨晚已经醒了。”
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呵!
倒不像是我认识的黄郎中了!
我想,多半是我那番故作痴哑的态度,刺伤了他。
刺伤了好!
现在失望,不过难过个一时片刻也就过去了;越是沉湎到最后,就越是痛彻心扉。
我不禁自嘲的笑了笑,我也算得上是过来人了!
“那就有劳您了!”说着我就端了茶,一副送客的样子。
黄郎中望着我,瞪大了他那双墨玉似的眼睛,似是没有想到,我会无理至此一般,挥了一挥衣袖,草草的揖了一下,就扬长而去了。
兰泠见了,也忍不住埋怨我:“人家也是好心好意,小姐您何必这样呢?”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懂,我这是为他好。
当然,也是为我自己好。
家义院子的堂屋里也放着一架自鸣钟,我见现在不过巳正二刻,离和妈妈们约定的巳末还有一段时间。就吩咐兰泠带几个小丫鬟,从家义的箱笼里再收拾几件衣裳出来,送回我院子里去。
我则准备带着其余的仆妇,到前头的花园子里转一转。
正是冬天,大雪皑皑的,连根草都没有,更何况花,实是没什么可看的。
丫鬟们在后边亦步亦趋的跟着,我却在前面一边慢走,一边思索这件事的始末。
甘氏送糕,有人窃糕,刘管事得糕,再到赠糕,摆糕,抢糕,这盘糕辗转了好几手,但里面并没有什么文章可做。
莺儿、文莲这两个我不知道,但乳娘曾说,她是吃了东西的。送去马婆子那里的榛子酥栗子糕都是满的,一块没缺,想来乳娘吃的就该是那盘清凉糕。至于马婆子,从剩余清凉糕上面的压痕看,应该也是吃了糕,才会中毒。
这样推断,两个丫鬟多半是没收了那糕之后,因为腹内饥饿,所以也吃了。
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是我,连着当了一日的差,连口饭都没有,猛然的看见小丫头捧着一盘雪白的糕,未必不会也尝上一块。
可惜就是这么一念之差,就害了他们四人的性命!
但是,这中毒的谜题是解了,可和血棺,又有什么联系呢?
血棺和这糕之间,最大的关联,只怕就是甘氏的那句“只要用手触过即可”了!
想要解此局,就必须解此句!
我叹了口气,又绕着小花园走了一个圈儿,却总也没什么灵感。正好在出口处碰见各自捧着大包袱的兰泠三人,就只好先将解谜放到一边,带着她们回了院子。
退步里零零散散的,已经站了几个妈妈,见我进来,忙都上前问好。我笑着朝她们打了个招呼,径直进了内间。
家义正趴在桌子上打算盘,细姐儿坐在脚踏子上给他念条目。见我进来,忙要下地向我行礼。
我笑着朝他摆了摆手:“就在炕上坐着吧!算累了就玩一会儿!”
看来这孩子是心里存了志气,想要学好了本事,尽早掌家立事。
我心里一时又释然了。
管他到底是记着我的好,还是暗地里和我较劲,只要看见他过的好,我就能放心了。
进了内室,重又换过月事带和衣裳,我就和眉娘说了,叫她看管甘氏一事。
眉娘眼珠一转,直言道:“小姐要想让奴婢寸步不离的陪着她,只怕还要再加派个小丫头来帮着我。”
我点头应了,吩咐兰泠找个聪明乖巧的给她,兰泠就叫了我院子里的芳草进来,让她领眉娘去看管着甘氏的所在,和眉娘一同当差。
我仍旧带着兰泠回到退步里。
还有不到一刻钟就是巳末,人已经全都来齐,只等着我过来,就开始回话。
仍旧是家里那些中规中矩的事,我坐在榻上,一边听兰泠处理这些杂项,一边就走了神。
到底这个血棺是怎么弄出来的?
更奇的是,怎么又平白无故的没了?
这件事是越想越蹊跷,越想越不对,偏偏就这样摊在了眼前,由不得人不信。
正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婆子回话的声音:
“奴婢是灵堂上主管香烛的,前来支蜡烛二十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