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十分难得
木子玲2024-08-22 10:5410,400

  夜色无边,将军府里里外外除了守卫之外便再无他人。如今姜虎与王良不在,傅绎一人闲庭漫步。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月,偶有鸟儿鸣叫几声,打破安静的夜色。不远处,傅绎看见老九坐在石阶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傅绎抬脚往老九跟前走去,到了老九身边,他学着老九一般也看着天上的月亮。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趣味,开口道:“以为这月色有别样之处,原来跟平时并无不同。”

  老九并未理会傅绎,自顾自地看着那轮月。

  傅绎也不恼,只觉月色无趣,此刻又无别事可做,便看向老九道:“你跟公孙为是什么关系?”

  老九哑声道:“他是将我是士。”

  “仅仅是这样?”傅绎不信。

  老九:“不敢有任何隐瞒。”

  傅绎:“那我之前为何没有见过你?”

  老九:“您来的时候,我正带兵打仗。”

  傅绎点了点头,又道:“你如今这副模样,不如回家种块田地,留在这里又不能快活自在,何苦呢?”

  老九不说话了,只是抬头看着天上月色。

  傅绎实在不明白那月色有什么好看,抬脚往别处走去。穿过回廊时,傅绎忽然听到老九沉沉地一声叹。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向他道:“为何叹气?”

  “叹人间疾苦。”老九回道。

  傅绎笑了:“你自己都顾不过来,还有空去管人间?”

  老九缓缓开口道:“我何尝不在人间?”

  傅绎思了思,觉得有几分道理,又说:“人间疾苦又怎样,你只能看着,却无法改变。”

  老九低下了头,本就佝偻的背此刻显得更佝偻了。

  月光如霜,老九站在一大片的银霜之中,有风袭来,吹乱了老九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目光空洞,失魂落魄道:“是,我无法改变这困境。”

  “所以你只能看着天上的月?”傅绎似乎有点明白他这奇怪的举动:“世间万物变化多端,只有这月一如当年,别人是睹物思人,而你却睹月思人,真是有些意思。”

  老九依旧不说话,良久过后,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这月,真的还是当初那月么?”傅绎反问。

  刹那间,老九面如土色,仿若瞬间苍老。他几度张口,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之,傅绎唇角一弯,似笑非笑道:“这世上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去同情弱者,弱者向来只有忍气吞声。所以要么强,要么忍。”

  老九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傅绎打断了:”无论你曾经如何,现在既然是这副模样就该认命。不要妄想得不到的东西,否则会更加悲惨。”

  “不知您指的是什么?”老九问。

  傅绎沉声:“离叶草远一点。”

  老九:“我与他……”

  “他是个单纯的人,只是看你可怜才接近你,若想通过他攀上我不如趁早打消这想法。”傅绎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误会了……”

  “那最好。”傅绎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日后离她远一点,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与人相处久了,自然也会有所依恋。我很快就会走,不想看见她对你依依不舍。”

  “好。”许是说了太多话,老九声音比方才更显沙哑:“我也知道自己不配。”

  风吹着白杨,发出沙沙声响,老九的话很快淹没在风里。

  傅绎道:“你确实不配,不过……我不让你们相处,却是因为你命太苦。他的命已经很不好,有些不该背负的东西,他就不要再去背了。”

  老九:“他的命不算太坏,毕竟遇到了你。”

  傅绎却道:”若不是一路死缠烂打跟着我,我也不会用他这样的蠢货。”

  风声渐大,天上的星子渐渐被乌云遮住,西北不似江南之地,夜晚但有风来,倘若不适时加衣便会感到寒凉。傅绎出门时并未起风,而此时眼看着就要下雨,他也不再逗留,转身往回走去。一路上,他眼前浮现出顾艾救下王良时的样子、带着他去要钱时跟那些盗匪斗智斗勇的样子,不由又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也不算生的太蠢。”

  前脚傅绎回屋,后脚大雨倾盆。傅绎一眼看到伏案熟睡的顾艾,烛火在风的吹拂下忽明忽暗,映的顾艾身影明明灭灭。傅绎走到她身边,本想叫她起来回去睡,还未开口,她忽然转过身来,面向他时,他看见她因醉酒后而红晕的面颊,想要叫醒他的想法顷刻间消失了。

  明明是个弱小男子,这时候却看上去像极了女子。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的面颊,她的肌肤比他看上去的还要细嫩,低头看着眼前正熟睡的人,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原来这世上当真有肤若凝脂……

  可是很快的他就收回了手,从顾艾身旁站了起来,眼中有一丝恼怒,方才他这是在做什么,竟然去抚摸一个男子的面颊!他向来最喜欢美人,何曾对男子动过心。傅绎的脸色越来越差,目光也越来越沉,一定是顾艾喝醉了酒,才会有这妩媚的模样。

  轰隆……

  雷声轰鸣,雨声噼噼啪啪打着窗子,窗子被风吹开,一股凉风迎面而来,睡梦中的顾艾轻声呢喃了一句:“好冷啊。”

  傅绎就站在顾艾身边,自是听见了她的话,没好气道:“受着。”

  顾艾抱了抱胳膊,蜷缩着身子,继续睡去了。

  见之,傅绎脸色更差,却是脚步一抬往里屋走去,再出来时手中抱着一床被子,俯身给她盖上。

  顾艾这一觉醒来,已是过了卯时。门外鸟儿叽叽喳喳叫着,日光透过木格子窗斜照进来,落在她的身上,才醒来的她还有些迷糊,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揉了揉昏昏沉沉的头,慢慢的从床上起了身。待她正要叠被铺床时看见被褥的样式时猛地睁大了双眸,人也清醒了许多。想起昨夜喝了一碗酒,之后再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匆匆忙忙整理了床铺,她抬脚往外走去。

  傅绎听到脚步声传来,便知顾艾是睡醒了,他沉着脸转过身,冷冷看着顾艾,阴阳怪气地问:“昨夜睡得可好?”

  顾艾的脸顷刻间就红了,想到昨夜傅绎把床榻让给她睡,她就感到羞愧难安,支支吾吾道:“谢主子关心,睡的很好。”

  傅绎沉声道:“你睡得很好,我却没处可睡,你这仆人当的可真行!”

  顾艾脸色更红,头低得更甚,愧疚道:“我知错了,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

  “罚你?”傅绎问:“你说罚什么?”

  顾艾:“您做主。”

  傅绎鄙夷道:“你这身板,即是打不成,风吹日晒也不能,我又如何能罚得了?”

  听傅绎这样说,顾艾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傅绎又道:“从古至今只有仆人照顾主子,何曾见过主子照顾仆人?这倒好,你是不是见我好欺负?”

  顾艾赶紧摇头:“没有……”

  “没有?”傅绎大声问她:“如果没有,为何昨夜喝得烂醉?”

  “我……我再不喝醉了。”顾艾诚恳道:“若是我再喝醉,我就自己离开您身边。”

  知道顾艾忠心耿耿,这样的誓言算得上狠绝了,傅绎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一想到喝醉之后她那如女子一般的容貌,他又觉得莫名烦躁,也不知那模样究竟被多少人看了去,又有多少人会与他一样有着几分别样心思。他阴沉着面色,跟顾艾一字一句道:“记住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若有违背,我定不轻饶。”

  顾艾忙不迭地点头:“我记住了。”

  傅绎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今日去城墙走走,去街上随意吃些东西,你洗漱后就赶紧到公孙为那里找我。”

  说罢,傅绎抬脚往前走去。

  顾艾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莫非他一直站在外面,就是在等她醒来么?王良跟姜虎如今都不在,若是他去了公孙为那里,自是没有人交代她了。想到这儿她更是无地自容,明明说好要照顾他 ,现在反而给他添了麻烦。

  只是顾艾心中又有一丝疑惑,依着傅绎的脾性,应该会将她叫醒让她回去睡才对,又为何会让她睡在他的屋子里呢?难道是她醉得太厉害,他根本就喊不醒么?对,一定是这样,所以傅绎才会那么生气。

  也不知傅绎是如何将她放到床榻的……只要想到他生气的模样,她就有些后怕,还好他没有气到将自己赶出去,否则真是因小失大!

  顾艾一边洗漱一边回想昨晚喝醉时的经过,暗暗发誓无论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再沾半点酒,以免惹傅绎不快。

  洗漱完毕,顾艾赶往公孙为的住处。由于两处离的并不远,顾艾很快就走到了。

  因是昨夜下了一场雨,院落里一颗粗壮老柳下满地的落叶。老九握着扫帚正清扫落叶,顾艾走到他身旁时停了下来,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瓶,递给他道:“拿着,治伤的药。”

  老九粗哑着声道:“不需要。”

  顾艾知道他不承情,又道:“昨夜公孙将军说了,让我给你看伤的。”

  老九接过了小瓶。

  顾艾对着他笑了一笑:“这才对,别跟自己过不去……”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见老九将小瓶扔进了那一堆落叶中。她没想到老九会这样不近人情,可更多的还是担忧他的伤,低声劝他:“那些伤口虽看着细小,可伤的很深,若不敷药……”

  “滚!”他阴沉沉地开了口。

  顾艾顿时愣住了,明明昨天他们相处的还算融洽,今天他却变了个人,她有些适应不来,正在发愣时,又听老九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要再来烦我!”

  顾艾看着容貌尽毁的老九,他面色可怖、目露凶光,仿佛她就是那战场上的敌人,似乎只要她再敢朝前一步,他就会立刻杀了她!她忍不住后退,再后退,一不留神脚下碎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模样十分狼狈。

  老九好似根本没有看见这一幕,拿着扫帚继续扫地。

  门忽然被打开了,顾艾回头去看,看见傅绎正站在门口看着她。她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怎么回事?”傅绎问。

  “不小心摔倒了。”顾艾回道。

  傅绎脸色一沉,不悦道:“你上辈子是蠢死的么?”

  顾艾尴尬不已,低垂着头不敢再看他。

  傅绎蹙眉道:“还不过来,嫌不够丢人现眼么?”

  顾艾听出傅绎已是不耐,疾步回到了傅绎身旁。傅绎转身回了屋子里,顾艾紧跟着进来,这才看见姜虎与王良已经过来了。许是两人昨夜都未休息,两人的眼眶都是通红一片。顾艾又想到昨夜她喝得烂醉,一觉睡到大天亮,只觉自己日子过得太逍遥,一时心虚,头轻轻撇向了别处。

  案桌上放着一张弓,一把长剑。公孙为视线落在那把弓上,神色十分严肃。

  傅绎坐在公孙为的对面,扣着安桌道:“看了半晌,看出名堂没有?”

  公孙为看了一眼傅绎,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不曾开口。

  傅绎等了片刻就不愿等下去,催促道:“想说什么就说,吞吞吐吐地看着就烦。”

  公孙为:“不敢说。”

  傅绎有些好奇:“还有你不敢说的事?”

  公孙为:“兹事体大,马虎不得。”

  傅绎:“我偏就喜欢听些稀奇事情,你尽管说。”

  公孙为思量再三,还是开了口:“这弓看着并无特别之处,关键在这里。”

  公孙为将弓拿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弓臂,缓缓开了口:“城墙之外朝北三百里之处,有一国叫赤国,那里水土不好,常年颗粒无收,靠打猎为生。吃生肉,喝鲜血,常年风吹日晒,他们皮糙肉厚,尤其是那一双手……”

  傅绎将弓从公孙为的手上拿了过来,视线同样落在了弓臂上:“这弓看上去并未用多长时间,可这里却损耗过度,所以他们嫌疑最大。”

  公孙为道:“可城墙之上有重兵把守,他们如何能进入名城?”

  傅绎笑道:“混进城的法子就有很多,关键看守卫够不够机敏,能不能查出浑水摸鱼的人。”

  公孙为:“如此说来,是我的人办事不利了。”

  傅绎:“倒不如说,是王良与姜虎警觉过人。”

  得了称赞,王良神色飞扬,高兴道:“当时有人跟梢,我跟姜虎都以为是之前打我们主意的人,便与那些人打了起来,哪只那些人并不恋战,打不赢就跑了,倒是这弓跟剑没来得及拿走,被我们扣下了。”

  公孙为道:“弓是好弓,剑是好剑。倘若真是赤国人动的手,那一定有人是有人帮。”

  傅绎笑意更深:“会是谁呢?”

  公孙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敢妄加揣测。”

  傅绎:“这简单,让大哥去查吧。“

  公孙为一脸凝重:“若是惊动太子,怕是有所不妙。”

  傅绎:“通敌叛国是大事,你现在不报,准备何时再报?”

  公孙为:“至少……至少有明朗的线索……”

  “哈哈!”傅绎站起了身,伸了伸懒腰,漫不经心道:“等你有了线索,说不定我们都没命了,还拿着线索有什么用。”

  公孙为:“我们再等等……”

  傅绎的笑容敛去不少,正经道:“顾家已经是前车之鉴,难道你想做第二个顾韵?”

  在场的人,神色俱是一变。公孙为终于下了决心:“好,我这就去给太子写信,禀报此事……”

  “只怕这信还未送到大哥那里,就会被人拦路截住,到时候非但线索没有送到,还要打草惊蛇。”傅绎眼眸微眯,走到窗子边,看着窗外那颗粗壮老柳,忽然开口问道:“公孙为,这颗树长了多少年?”

  公孙为 :“从我来这里便有了这棵树,想来至少有四十年。”

  傅绎:“顾韵活的比这颗柳树可是久了些。”

  公孙为听出傅绎话里有话,可顾家如今已是风口浪尖,昔日名门望族,一夜之间坍塌,一时间朝廷上下谈顾家色变,皆与顾家撇清干系。饶是公孙为这样远在边城的大将,也不敢轻易谈论。他权衡再三,终究还是保持缄默。

  傅绎神色未改,继续开了口:“公孙为,你与顾家关系如何?”

  公孙为道:“与顾家并无往来,只与顾云天喝过一次酒。”

  “那你可知顾云天如今下场?”傅绎又问。

  公孙为道:“听说发配边疆,整日在军营中做苦力。劳累过度下仍要上战场,死在敌人剑下。”

  说者惋惜,听者动容。众人虽与顾云天并未有过接触,可顾云天骁勇善战、英勇无敌的名声他们都有所耳闻。王良一叹,紧跟着开了口:“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其二是?”公孙为问道。

  王良重重一叹,却不说了,撞了撞姜虎的胳膊:“事情是你查的,你说最合适。”

  顾云天的下场太过凄惨,姜虎本就不想再提及。可此时被王良指名道姓,他也只好开了口:“他杀敌无数,死后敌人举杯同庆,连休三天不战以示庆祝。他的尸身被挂在敌营曝晒,为期整整十五天。”

  “这,这,这。”公孙为连说三个‘这’字,不知该怎样表述此时心境:“哎!”

  继而发出长长一叹。

  “所以明哲保身很重要……”傅绎转过身,正欲再说,却看见顾艾眼神空洞无神,他问:“叶草,你怎么了?”

  大哥死了,顾艾满脑子只有这句话,她一直想要打探顾云天的下落,想要告诉顾云天顾逸还好好的,叫他也好好活下去,就算顾韵疯了,可是一定有办法可以治好。还有顾家是被冤枉的,有朝一日一定能够沉冤得雪。这些话在她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只等着亲眼看见顾云天全盘托出,可是他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曾经的念想顷刻间灰飞烟灭。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云天已经死去的消息,更无法面对那些敌人将他的尸身暴晒十五天。她紧紧地握住双手,咬紧牙关不敢松开,她怕她会忍不住哭出来。

  “小草!”王良拍了一下她的肩,小声提醒她:“主子问你话呢。”

  这一拍,让顾艾回过了神,看向傅绎道:“主子有何吩咐?”

  傅绎欲要开口训人,却见她眼底有丝慌乱,又改口道:“还没醒酒?”

  知道傅绎发现她在出神,她狠狠点了点头,没有比醉酒的借口更好了,很快又道:“但是现在我清醒许多。”

  傅绎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却没有再说什么难听的话。转身又看向公孙为:“再收拾两间上房出来,我请大哥过来叙叙。”

  公孙为见傅绎心思一定,也不再说什么,点头道:“好。”

  傅绎抬脚往门外走去:“真是晦气,几个无名小辈险些浪费了大好时光,都跟上来,带我出去转转。”

  众人跟随傅绎的脚步,亦是出了门去。

  傅绎不喜前呼后拥,故而只让公孙为带着两个副将一同出门,可即便如此,加上王良、姜虎、顾艾等人,一行人也很是惹眼。才走出将军府没多远,行人都不约而同往他们看过去。而一行人中,傅绎身形最高,虽衣着普通,却器宇轩昂、气质非凡,加之走在最中间,颇有几分众星拱月之势,故而受人眼光最多。这着实让他有些不舒服,跟身旁王良道:“让他们都散了。”

  王良拔出腰间的剑,冲着那些行人挥了挥,凶神恶煞道:“都给我滚开,再看就挖了你们的眼。”

  那些行人都是普通百姓,遇到凶狠之人都吓破了胆,作鸟兽散仓皇逃走。热闹的街道顿时安静下来,傅绎这才愉悦起来,扬了唇角。

  公孙为在一旁直叹气:“你怎能吓唬百姓?”

  傅绎扬声问道:“那你来?”

  公孙为彻底无言,只好老老实实跟在傅绎身后。

  为了不让行人再出现看着傅绎的情形,一路上王良都将剑提在手上,脸色十分阴沉。顾艾走在王良的身旁,见他这幅模样,忽然想起当初大喜在傅绎这里挨了打,她先发制人找傅绎麻烦时,王良也是这幅凶神恶煞的样子。那时她还是掌上明珠,顾家其乐融融。可此时今非昔比,顾家的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她悲痛万分,却只能隐藏在心底。

  下过一场雨后,天气凉爽极了。又有秋风扶人,让人少了几分燥意。傅绎起了登山之心,率先走在最前面。名城的山说高不高,说低也不算低,待几人上了山顶已是临近午时。两位副将从背包里拿出一些干粮,分给了众人。顾艾吃着手中干粮,想起傅绎早上说要上街随意吃些东西,不想却变成了干粮,还说要去城墙走走,最后变成了登山。她知道傅绎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定是因为早上那把弓,甚至还因为顾云天的死而有些惋惜。也是在此时她才明白,原来傅绎也并非看上去那般无所忧虑。

  “叶草,你过来。”傅绎忽然开口道。

  顾艾起了身,朝傅绎身边走去。

  傅绎从山顶往下看,山下炊烟袅袅,正是做饭时候。山风起,傅绎衣衫随风而动,顾艾站在他身后。他站在阳光下,而她站在树荫下,一人是光明正大,而一人却阴暗冰凉。他们明明离的这样近,她却又觉得那么远。她忽然悲愤难鸣,再度低下了头去。只听傅绎又开口道:“再走进些。”

  她僵硬地迈出步子,朝傅绎走进了一些。只往前几步,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阳光洒在她的肩上,驱走了寒凉,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光,她只觉得心头都要温暖了几分。纵然仍然为顾云天而悲恸不已,却不再如方才那般窒息绝望。

  “听到顾云天的死,你肯定很难过吧?”傅绎低声道。

  “没有。”顾艾极力克制住悲伤,淡然开了口。

  “你认我为主,我待你时好时坏,不过训你几句你都会不安难过,那顾云天可是教你武艺之人,如今死去你断然不会镇定自若。”傅绎看向顾艾,神色是一片柔和,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安慰:“在公孙为那里,我一眼就看出你在难过。可我必须打断你的思绪,知道为什么吗?”

  事到如今,顾艾也无须再隐瞒,只能轻轻地点了头:“顾家如今是大忌,我不该将心中所想表现出来。”

  “你到底是经历太少,还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傅绎见她不算太笨,嘴角微微扬了扬,抬起手想去揉她的头,却在伸出手时又停住了,眼下人多口杂,他不该对一个仆人表现的如此亲昵。即便这人再可爱,可终究仆是仆、主是主。

  “主子……”顾艾抬起头看向傅绎:“在你心中,顾家是怎样的人呢?”

  傅绎轻笑一声:“我怎样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怎样看他。”

  顾艾有些迷茫:“可顾韵为官向来洁身自好、为君为民。顾云天常年征战、历下战功赫赫,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么?”

  傅绎问她:“你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你看见的,他们不想让你看见的呢?” 

  顾艾被傅绎问住了,半晌答不上来。可她是顾家人,顾韵在她很小时便教导她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顾韵是怎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顾云天就更不必说,可这些她却不能亲自跟傅绎说,因为在傅绎眼里,顾艾早就死了。她如今换了身份,对顾家自然没有资格再去评头论足……

  “答不上了?”傅绎见她沉默不语,开口问道。

  顾艾回道:“是我考虑太浅,险些给您添了麻烦。”

  傅绎没有往日那般冷嘲热讽,而是轻声道:“如果我是你,也许比你还要鲁莽,你涉世未深却能活到今天,已是十分难得。”

  顾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疑问道:“您是在夸我么?”

  傅绎笑她:“莫不是伤心过头变成了傻子,不是夸你难道是骂你?”

  “我以为……以为……”

  “以为发现你心中有顾家,我会骂你么?”她心中想说没说的话,傅绎都替她说了出来。

  “嗯。”她小声应道。

  她毫不隐瞒地承认下来,让傅绎觉得她率真可爱,他笑道:“若是一开始被我发现你的心思,一定会赶你走人。可是现在了解你的为人,倒是觉得你这样也算不错,我喜欢重情重义之人。”

  若做往常,有傅绎这番话,顾艾必是大喜过望,可此时她却是想笑又笑不出。顾云天之死令她大受打击,能忍住不哭已是强撑。傅绎一席话,似是冬日里的阳光,让她冰冻的心渐渐被温暖,可这光对她来却是杯水车薪,微不足道。她往山下看去,看向了南方。

  从花舟城出来之后,马车一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走得越远就离花舟城越远。过了这么多天,她早已不知花舟城在什么地方,可是只要她想顾家的时候就会看向南面,看向来时的方向……

  “谢谢你。”顾艾再开口说话时,已是理了凌乱的思绪,将万千心事都藏于心中。

  “谢我什么?”傅绎有些好奇。

  “有很多。”顾艾道。

  “很多是多少?”傅绎又问。

  “说不清。”顾艾道。

  “既是谢我的地方有很多,就该拿出诚意来才对。”傅绎认真思索一番,开口道:“最近手里痒得厉害,给我拿些银子。”

  “你又要赌?”顾艾猛然瞪大双眼:“我们没有多少银子能挥霍了!”

  傅绎毫不在意:“有王良跟姜虎在,不会让我饿肚子。”

  “主子……”

  “才觉得你可爱,现在又惹人嫌了!”傅绎的脸色说变就变,方才还笑意明显,这会儿就阴沉着脸,抬脚往山下方向走去。

  傅绎一动身,一行人自然也跟着离开,顾艾跟在傅绎身后,一想到他又要赌钱就头疼不已……

  到了山下,傅绎去了名城最好的酒家用膳,一行人围坐在一起十分醒目,傅绎又让小二上了几十道菜,品种之人让小二瞠目结舌,大堂内的食客也纷纷往傅绎这边看过来,好奇是哪里来的贵公子,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傅绎慵懒的撑着额头,对众人诧异的目光毫不在意。王良与姜虎似乎早就习惯傅绎此举,脸色与平时无异。只有公孙为的头低了下去,像是怕被人发现一般,傅绎嘴角噙着一抹笑,捏住公孙为的下颚迫使他抬起头来,公孙为被逼无奈,只好满脸苦色看向他道:“真是前世真是欠了你,叫你这么折磨我。”

  傅绎丹凤眼微微一眯:“我们又不是来抢劫,不过是吃顿便饭,你怎这般畏首畏尾。”

  公孙为道:“你这一顿便饭就吃去了一个百姓家半年的钱!”

  傅绎:“那又如何,我没偷没抢!”

  公孙为说不过他,又打不成他,只能一个劲儿地叹气。他一叹气,他身边的副将也有些不自在了,只是碍于傅绎在眼前只能强作镇定。顾艾察言观色,就跟傅绎提议:“我们来的时候带了些好酒,不如叫他们二人拿来对饮?”

  傅绎看了一眼顾艾,问她:“当真是为了喝酒?”

  顾艾有些心虚,目光移向别处:“是。”

  傅绎仿佛没有看出顾艾的心思,笑着跟公孙为道:“这叶草虽跟着我的时日不长,可总能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此话叫顾艾听了去,不免更是心虚了,她冲着傅绎干笑了几声,又转头对对那两个副将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酒啊。”

  那两个副将这才转过弯儿来,如逃命似的往外走去。想他们战场杀敌时英勇无敌,可到了傅绎这却如老鼠见了猫,这仓皇离开时的样子让顾艾忍俊不禁,嘴角多了几丝笑意。

  傅绎侧目看她带着些许笑意的面庞,眼前浮现昨夜她醉酒后熟睡时的几分妩媚,不免有些燥意,暗道他是太久没有见过女色,才会对着一个男子起了别样心思,又跟公孙为道:“今夜我想听曲儿。”

  公孙为道:“我给你找几个乐坊女子,只是这里不比都城,那些女子想必入不了你的眼。”

  “无妨,有总比没有好。”傅绎又看向顾艾:“等下不许喝酒,免得你给我再丢人。”

  就算傅绎不说,顾艾心中也清楚的很,她连忙点头:“好。”

  待菜上齐,那两个副将也正好把好酒提了过来。这酒是顾艾将崖城酒楼都走了一遍才挑选出来的,一开了酒坛,酒香味扑面而来。傅绎好酒,自然识酒,他跟公孙为道:“你有口福了。”

  好酒在前,公孙为哪里顾得上跟傅绎说话,迫不及待倒了一大碗,端起来一饮而尽,豪爽道:“好酒。”

  傅绎哈哈大笑,亦是端起面前的大碗将其满上,痛快豪饮一番。

  他们二人喝了酒,其余几人纷纷喝了起来。顾艾不能喝,便为众人倒酒。好菜加好酒,看得旁人羡煞的很。傅绎看到有人吞咽口水的模样,忽然招手叫来了小二,跟小二豪气道:“去,把你们这最好的酒都拿来,今天我请他们喝酒。”

  小二笑开了花,急忙叫来其他伙计去拿酒。顾艾在一旁急得不行,正要开口劝阻,王良就小声跟她道:“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扫了主子面子,否则他一定会很生气。”

  “可是我们没有多少银子了。”顾艾低声道。

  “别担心,今天晚上我们会有很多银子。”王良宽慰她。

  “从何而来?”顾艾惊讶问道。

  “我们缴上来的盗匪赃物,钱财远远比你想象的要多。”王良趁其他人在喝酒,悄悄对顾艾伸出三个手指:“有这么多。”

  “三万两?”顾艾问道。

  王良笑道:“瞧你那小家子气。”

  顾艾猜测:“三十万两?”

  王良:“还是金子。”

  顾艾震惊道:“怎么能放得下?”

  王良笑道:“上面放不下,还有下面呢。”

  顾艾美目圆睁:“还有暗层?”

  王良点头:“可不是么,这么多金子,够我们干很多事情了。小草,你立大功了。”

  顾艾根本没有想到,只是剿个匪竟然能缴出这么多钱财,震惊之余,又想到倘若不是傅绎恰好去赌钱赌输了,这些盗匪依然逍遥法外。而顾韵却因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顾云天死在战场。坏人得不到惩罚而好人却含冤至此,她只觉如鲠在喉,一时说不上话来。好在王良很快与大家喝起了酒,也未在意她是何神情。加之小二很快拿了许多酒上来,分给大堂内其他食客,食客们纷纷对傅绎道谢,一时间热闹非凡。

  酒过三巡时傅绎有些微醺,指着顾艾让她给他倒酒。顾艾面带微笑走到他旁边,专为他一人倒酒。

  大堂内所有人都在吃吃喝喝、有说有笑,她却觉得苦涩难熬,就好像在这尘世间,就只有顾家被辜负……

  这一顿便饭傅绎吃得很是满意,酒也喝得也很满意。离去时,还直说下次再来。顾艾跟在傅绎身后不敢多言,唯恐哪句说得不对就惹他生气。只在心里一遍遍祈祷他下次千万不要再来这家酒楼,酒肉钱远远超过了她的计划。

  来时几人随着傅绎闲散漫步,而回去时大家喝得烂醉,自然是不能再走回去了。顾艾又叫来了两辆马车,扶着这几人纷纷上了马车,又与傅绎同坐一辆马车往将军府的方向回去。

  马车穿过集市时,顾艾看见有一人骑马而过,那人脖颈处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痣。她双手骤然紧握,在顾家被刺客行刺的那一晚,她就在刺客中看到了一个人有这样的痣……

  她掀开帘子,对赶车的人道:“停下。”

  傅绎的双眸慢慢地睁开了:“停下做什么?”

  他竟然没有睡?顾艾心里一惊,转头看向傅绎,见他眼底一片醉意,紧张的心渐渐放松下来,找了借口道:“正好路过集市,想买些菜回去……”

  傅绎又闭上了眼:“歇着吧。将军府有厨子,无需你亲自动手做。”

  顾艾看了一眼外面,那骑马的人早就不知去向何处,也只好开口道:“是。”

  “走吧。”顾艾对赶车的人吩咐道。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顾艾放下了帘子,坐在傅绎的身旁。

  只听傅绎又道:“除了整日为我忙碌,怎不见你有其他事做?”

  顾艾道:“不知该做什么。”

  傅绎:“自然是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

  喜欢什么?从出了事之后,她就再没有想过自己喜欢什么事情,如今被傅绎一提,她很是认真地想了一番。曾经她喜欢喝茶赏花,念些史书诗词,跟着兄长出门游玩,有时心血来潮也会偷偷穿着男装溜出去玩……可是那些都是她是大小姐的时候了,现在她再无当日闲情逸致,于是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喜欢做得事。”

  等了半晌,竟是听到这个,傅绎十分不满,眉头紧蹙:“真是无趣。”

  是啊,她本身就是个无趣的人,顾艾缓缓垂下了头,眸子里暗淡无光。

继续阅读:第十八章:心性善良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与君行》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