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绎喝了酒有睡觉的习惯,回了将军府,傅绎特意吩咐顾艾可随处走走,不用待在这里听他差遣。顾艾得了自由,却不知该去什么地方,只坐在树下石凳处发呆。
直到老九来院里打扫落叶,顾艾才动了动身站了起来。她想起老九满脸的伤,想劝他回去休息,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因为老九正用阴森森地盯着她看:“还不让开?”
那声音犹如来自阴间的厉鬼,她不敢再说任何一句话,一直往后退,直到退到了自己住的门跟前。
老九拿着扫帚一瘸一拐地扫着地。他在多久,顾艾就担惊受怕了多久,怕他会随时再回头看着她……
好不容易等老九扫完了地,顾艾才又坐回老树下休息,她有些想不明白,她是傅绎的亲信,论地位自是比老九高出不少,又没有做任何亏心事,为何会怕老九到这般地步?
戌时,傅绎醒来,顾艾让人将饭菜盛了上来。随着饭菜上桌,歌女也纷纷进入。
傅绎今日喝了酒,晚上也不再继续喝,只是让她们抚琴唱曲。顾艾不想坏了傅绎兴致,转身欲要离开,然而脚还未踏出去,就被傅绎叫住了。
“我有说让你离开么?”傅绎扬声道:“给我坐下。”
顾艾只好坐在傅绎身旁。
傅绎:“陪我吃些东西。”
顾艾听从吩咐拿起了筷子,陪他吃了起来。
屋内歌女都知道能在将军府作客的人身份尊贵,故而十分卖力地讨好傅绎,一颦一笑皆是万种风情。弹曲儿时频频往傅绎这边看过来,这叫顾艾有些坐不住,放下筷子站起来道:“我去找王良谈些事情。”
话才说完,顾艾就发觉这理由实在烂到极致,分明王良跟姜虎醒酒之后就出门办事去了。顾艾捏着衣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强装镇定看向傅绎。
这一次傅绎倒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微微笑着看向顾艾,可顾艾却觉得他笑比不笑的时候还要令她心慌。内心几番挣扎之后,她只好又坐了下去。
这时候傅绎开了口:“坐到我这来。”
顾艾一向听他的话,与他坐到了一起。两人离得很进,进的顾艾只要一抬手就能碰到傅绎的胳膊,这让她变得拘谨万分,坐得端正无比。
傅绎随意将胳膊搭在顾艾的肩上,在她耳边道:“弹唱的女子里面,可有你瞧着顺眼之人?”
顾艾立刻明白傅绎留她的用意,脸色羞得通红无比,她是个女子,又怎么可能对女子有意,只是她的身份又不能跟傅绎说,更知道傅绎是一番美意,她断然不能果断拒绝,只好故作认真在弹唱的女子中看了看,跟傅绎回道:“没有。”
傅绎道:“也是,这些女子在名城或许有些姿色,可跟花舟城比起来,确实相差甚远。”
顾艾松了一口气,照这样说来,傅绎该是不会给她物色女子了,她心里正这样想到,却忽然听见傅绎开口道:“你们别弹唱了,走进些让我这个兄弟瞧瞧。”
顾艾呆住了,今日傅绎是非要让她选一个女子不成?
“主子……”顾艾急道:“这里真没有我喜欢的,若是有我一定不会推辞……”
傅绎却不听她的,反而开口道:“你从小被当做女子养,自然不会对女子上心,长此以往怕是要失去人间很多乐趣,今日我允许你尽情放纵,想做什么都可以。”
顾艾面红耳赤还欲推辞,那些女子却已慢慢朝她走进。她急得坐立不安想要逃走,傅绎却一把按住了她:“你都不知平日里有多像女子,从今往后我教你怎么做男子!”
顾艾快要哭了:“主子,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是这个真的不行,我不喜欢她们,一个都不喜欢。”
她红着眼眶的样子瞧上去更像个女子,令傅绎的心跳快了许多,又不禁想起那晚顾艾醉酒后的模样,有些心猿意马。他稳了稳心神,跟顾艾道:“那就随便找一个女子相处,你总要经历这些。”
那些女子见顾艾生的细皮嫩肉,长相俊美,加上这位主子倚重,对顾艾不免心生喜欢。其中一女子道:“公子,你莫要害怕。不喜欢的事情强求不来,莫不如我们跳一支舞给公子看,公子若是喜欢,我们就跟公子多相处片刻,若是不喜欢,我们便好聚好散,这样如何?”
被逼上梁山,顾艾哪有回头路能走,此时有人这样提议,顾艾只有点头的份,反正等下无论跳得好看与否,她都说不好看,让那些人通通都走就是了。怀着这样的心思,顾艾微微点了点头,低声开口道:“好。”
话音方落,琵琶声起。怀抱着琵琶的女子嘴角微翘、媚眼如丝,每当她看向顾艾时,顾艾都忍不住想要起身离开,坐在傅绎身旁,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手心也渐渐出了汗。
傅绎似是察觉到她的不适,给她倒了一杯茶水,慢悠悠地道:“你无须紧张,紧张的该是她们才对。”
“是。”她说着话,就逃低下头去。
傅绎捏住了她的下巴,逼着她看向正在跳舞的女子:“看她们!”
这已经带了几分命令的口吻,顾艾不得不抬起头看向那些女子。
在花舟城时,顾艾从未听人弹曲唱词,更未见过女子跳舞,此时又有傅绎逼迫至此,她的脸颊比方才更是红了几分,为掩不适她三番五次喝起了茶。这般举动引来傅绎的视线,想当初她跟着他时面色很差,许是为顾家伤神难过,也有一阵子日渐消瘦,可最近瞧着气色好了许多,也没有之前那样瘦了,就连笑容也比曾经多了许多……他忽而出声道:“你要是个女子该多好。”
“你说什么?”曲声太大,遮住了傅绎说的话,顾艾只见他的唇张张合合,却不知他说了什么。
这一问,倒是让傅绎回过了神,他正声道:“让你专心看。”
顾艾放下了手中茶杯,老老实实地看着前面。眼前个个都是曼妙的年轻女子,薄纱下是妖娆的身姿,婉转乐曲下她们跳着动人的舞姿。顾艾不懂舞,只是觉得好看……忽然的,她的眼睛穆然睁大,视线落在离她最远的那个女子身上。
灯火通明下,那女子头上所戴的金钗闪闪发光。她忽然站了起来,指着那个女子道:“过来,我想好好看看你。”
琵琶声停了下来,那女子娇娇羞羞地笑着,缓缓走到顾艾的身边。
待那女子走的进了,金钗也就越发看得清楚。那金钗是盘花镶珠,花是梅花,珠是珍珠。是她三哥顾善在她生辰时所赠,当时顾善将金钗插在她的发髻间,还开口道:“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那金钗因做工精湛,梅花栩栩如生,令她爱不释手。又因顾善甚少送她东西,这金钗她一直未曾取下。除却那一夜她交由蒙面人手中……
历历往事浮现,藏于桌下的那只手骤然紧握,她慢慢开了口,一字一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娇声道:“映月。”
“映月……”她轻声念着她的名字,又转过头看向傅绎,指着映月道:“主子,我要她。”
要?傅绎没想到方才一直害羞的顾艾会说出这样直接的话,神色顿住了,重复着她的话道:“你要她?”
顾艾点点头:“对,我要她。”
她的声音很大,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那些女子忍不住捂嘴偷笑。这些女子中,只有映月年纪最小,面子也薄的很,羞得抬不起头来,身旁的女子好意提醒她:“能被小公子看上是你的福分,还不道谢。”
映月赶紧道:“谢公子,我会对你好的。”
方才顾艾见了金钗一时太过激动,根本没有细去想她话中之意,此时看着映月那羞红的面容,她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人误会的话,一时之间她面颊燥热难耐,可覆水难收,她再想改口已是来不及,只能看向傅绎道:“还请主子恩准,将她赐给我。”
傅绎心头没来由的有几分不悦,想到顾艾亲口说过不喜欢那些女子,可此时又要了映月,他冷哼一声,暗道这人平日里看起来老实巴交,没想到在女子身上却如此放浪,到底是小瞧了她。
这一声冷哼听到顾艾心里,以为他是不同意,又道:“我……我会待她好的。”
傅绎脸色更沉,眯了眯眸看向了她,映入他眼底的是顾艾局促不安的面庞。意识到她在紧张,傅绎缓了缓面色,这是她第一次想要亲近女子,他断然不能拒绝,否则日后她怕是不敢再与女子亲近。思及此,傅绎开口道:“即是喜欢,你便留下吧 。”
顾艾一喜:“谢主子成全。”
见她这般高兴,傅绎又问:“你知道如何跟女子相处么?”
顾艾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我不知。”
傅绎又看向映月:“你呢?”
映月羞道:“知道些。”
傅绎冷下了声:“你有过别人?”
映月急了:“我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只因家中清贫才出来卖艺,从未糟践过自己身子,你若不信,大可让将军查上一查,若是我有半句假话,我任凭您处置。”
知道她是女儿身,傅绎放心不少,这顾艾是自己人,长相俊秀不说,又从未与别的女子有染,难得对女子有了心思,一定要找个身子清白的人。他吩咐顾艾:“带她出去吧,莫要扰了我听曲。”
“是。”顾艾看向映月,低声道:“映月姑娘,我们走吧。”
映月跟着顾艾身后,随着她一起出了门去。
琵琶声又起,傅绎听了会儿,便觉得无趣的紧,挥手打发了那些女子。屋内只剩下傅绎一人,明亮烛火下傅绎微微有些失神,他的视线落在了身旁,轻轻拿起方才顾艾用过的茶盏,那茶盏余温尚在,而人却已经离开……
顾艾领着映月进了她的屋子,屋子里很黑,顾艾将烛灯点亮,跟身后的人道:“坐吧。”
映月拘谨地坐在床沿,环顾屋内陈设,虽然东西不多,却摆放整齐有序,地板光可鉴人,她由衷道:“公子房中真干净,似是专门有女子打扫过。”
顾艾道:“哪有什么女子,平日我没什么要紧事做,只能摸些杂活打发日子。”
映月满目真诚:“以后有了我,公子的生活我定当照顾仔细,这些杂活都交给我吧。”
顾艾看向映月欲言又止,想要告诉映月她其实也是女儿身,又怕映月会经受不住惊吓、转而告诉傅绎,更怕千辛万苦隐藏的身份会因此而功亏一篑,她只好冲着映月点了点头:“好。”
映月甜甜地一笑:“日后我定跟公子一条心,踏踏实实过下去。还请公子不要嫌弃我是卖艺之身。”
她这般坦诚,让顾艾越发有些站立不安,她小声道:“夜色已深,我们早些睡吧。”
映月害羞不已,站起了身,走到顾艾身边,伸手欲要脱去她的衣衫,顾艾抓住她的手道:“这些天舟车劳顿,我并无其他心思。只是见你长得可爱,才想留你在身边。”
映月松了一口气,又道:“那明天我再服侍公子。”
顾艾:“我不是什么公子,只是主子的仆人,我有名字,叫叶草。”
映月轻轻地笑:“叶公子。”
顾艾见她这般执着叫她公子,颇有几分无奈,却也由着她去了。她吹灭了烛灯,跟映月道:“睡吧。”
映月却轻轻握住顾艾的手,满腹柔情道:“公子,你真是好人,知我害羞至此,才会刻意灭灯让我好过……”
知她是误会了,可顾艾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沉默不语。这一夜,顾艾和衣而睡,映月亦是如此,开始时映月尚且紧张地睡不着,见顾艾半晌都未有动作,便放心睡去了。
明月斜照窗子,映得屋内明亮无比。顾艾轻轻起了身,走到梳妆镜旁,将金钗缓缓拿了起来,月光下那金钗闪闪发光,而梳妆镜里是顾艾泪流满面的脸庞。
“我好想你们。”她呢喃着这句话……
翌日清晨,顾艾早早起身穿衣,欲要去灶房准备早膳,然而才打开门,就看见姜虎跟王良两人在庭院里打了起来。她急忙上前站在两人中间,王良的剑直直朝顾艾这边刺过来,险些收不住伤到她,不由怒道:“你这是做什么,刀剑无眼,伤到你可怎么办?”
顾艾一点都不害怕:“知道你武艺好,自然伤不到我。只是你们为什么打架?”
“打架?”姜虎先是一愣,旋即又笑:“我从不跟莽夫计较,自然不会打架。”
王良气道:“你说谁是莽夫?”
姜虎气定神闲:“你。”
王良举起手中的剑,指着姜虎:“我看你就是活腻了……”
“还说没打架?”顾艾看向王良:“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好说好商量,动不动就刀剑相向,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王良解释:“你可真是冤枉我了,是他没事找事,也不知我哪里给他不痛快了,昨晚出了门后就一直气我。”
顾艾与姜虎不似与王良这般熟悉,却也知道姜虎不是惹是生非的人,这般举动让顾艾心生疑问:“不知姜大哥是否心中另有打算,才会出此计策。”
姜虎投去赞赏的眼光:“不错,我这么做确实事出有因,还是你聪明,不像某人。只有个子大,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王良气得眼都红了:“姜虎!某人是谁?”
姜虎却不理会王良的话,而是跟顾艾继续道:“这几日看似太平的名城下却有些风吹草动,为了试探一番,我便假意与王良闹不和,想看看后面会发生什么。”
“肯定会有人看好戏呗,看我们窝里斗。”王良没好气道:“既然知道不太平,我们就更应该表现的和睦才对,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姜虎笑着问顾艾:“你说我们唱的是哪一出?”
顾艾思了思,脸色变得严肃无比:“姜大哥是想趁此机会看看,有哪些人会为你们不合而担忧顾虑,又有那些人会为此拍手叫好。”
姜虎:“正是此意。”
这时候王良也想到了什么:“前者是关心主子的,后者必然不安好心。”
姜虎:“顺藤摸瓜,不难查出是谁想要对主子不利。”
王良:“曾经我受得伤,总有一天要百倍讨回去。”
姜虎轻描淡写道:“你这样笨,我看难。”
王良还想拔剑相向,却又想到方才误会了姜虎,这时也有些理亏,冷哼一声往自己的屋子方向走去。瞧着王良气冲冲的背影,顾艾忍不住跟姜虎道:“王大哥本就是沉不住气的人,有些事情若是能提前说,还是尽量说为好。”
“若是提前跟他说,他会气到对我拔剑么?”姜虎反问。
他们跟随傅绎这么多年,倘若对彼此有所不满,怕是早就勾心斗角了,可如今他们相处得很好,自然说明他们是合得来的。若是叫王良知晓姜虎的用意,他必然不会这样鲁莽。顾艾轻轻摇了摇头:“他这个人心性直率,从不懂藏着掖着,即便会装作对你很生气,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样以来,能瞒过你的眼么?”姜虎又问。
顾艾再度摇头:“不能。”
姜虎笑道:“连你都瞒不过,遑论是暗地里的人。”
能让姜虎如此小心谨慎,对方怕是凶险得很,顾艾又想到老九被刺那一晚,脱口问道:“跟刺伤老九的人可是一伙的?”
姜虎仔细斟酌:“现在还说不好。”
顾艾大胆猜测:“倘若真是一伙的,那么很有可能他们已经跟赤国人联合起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不待顾艾将话说完,姜虎就打断了她。
顾艾紧紧抿住唇,半晌才道:“知道。”
姜虎教她:“那就不要再说,记住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顾艾满是不解:“可主子也说了让公孙将军上报的话……”
姜虎正声道:“有些事情主子能做,你不能做。主子可以怀疑,而你不能。”
顾艾更是不解:“为什么?”
姜虎:“朝堂之上,能通敌叛国的人能有几个?”
顾艾低下了头,不敢再说下去。
姜虎见她这般,便知她是开窍了:“现在反应过来也不算太迟,这其中无论牵扯到谁,你我都得罪不起。即便只是怀疑,他们也足够让你生不如死。”
顾艾低声道:“我知错了。”
姜虎:“还有,最近顾韵可能要出事,无论你听到任何消息,都不要有半分怜悯之色,以免落人把柄。”
顾艾的心怦怦直跳:“他不是已经疯了么,还会出什么事?”
姜虎看了一眼顾艾,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不由叹了一口气:“我刚刚跟你说得话,难道你都忘记了?”
顾艾知道她表现的太明显了,低着头道歉道“对不起,我以后定会注意。”
“现在朝廷正清理顾韵同党,多人锒铛入狱。后查出入狱的官员,要么涉嫌贪污、要么背负命案,这让皇上大怒,对顾韵的最后一丝同情也即将消磨殆尽。”姜虎说道此处,微微一顿,见顾艾脸色比方才更是苍白了些,也不再继续说下去,走到她跟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实不相瞒,我与顾大人也有过几面之交,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我也认为他是个好人……”
“认为他是好人?”顾艾抬起头来:“那现在呢,现在你是怎样看待他?”
姜虎:“我只相信眼前看到的。”
顾艾更是失落:“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姜虎于心不忍:“除非你能拿到确凿证据,证明他是被冤枉的,也许他就不会死。”
从顾艾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兄在家中谈论朝事,就连朝中大臣她都知之甚少,她知道他们这样做是想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顾家又位居高官深受皇上恩宠,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得凄惨下场,不问世事每日只享尽荣华快乐。如今大难来临,她连蛛丝马迹都找不到,又遑论确凿的证据。
姜虎一席话让顾艾心头犹如泼了一盆冷水,让她觉得冷得要命。原本一筹莫展的她,此时更是走投无路。站在姜虎面前,她越发有些难过,垂头丧气道:“姜大哥,我去给你们做些吃的。”
姜虎知她难过至此,也不再多言,松手放开了她。她转身往灶房走去,她走得很慢,似乎每走出一步,都费劲全部力气。
那背影即单薄又落寞,让姜虎心生怜悯,思索再三,还是跟她开了口:“主子知道你心性善良,让我提前告诉你朝政之事,那顾大人……你们也该断了缘分,这样对你也好,对我们也好。”
顾艾低声道:“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进了灶房,顾艾木讷地淘米煮饭,站在灶火边上,她不禁回忆起在顾家的欢乐时光,眼眶中满是泪水……
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顾艾急忙抬手擦掉眼泪,转头去看来来人。
“叶公子,昨夜我们不是说了好吗,这些杂活我来做便是,你快去歇着。”映月看见顾艾正在烧火,疾步走到她身边夺去了她手中干柴。
顾艾想起映月昨夜一番真心话语,自知无法回应与她,有些愧疚道:“你不知我家主子喜好,还是我来吧。”
“那我留下来还有什么用处呢?”映月非但不让,又往灶火旁又坐进了一些,拿起干柴添了一把火,还道:“你若是再劝我一句,我就撞上去!”
她神色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顾艾怕她真会如此,只好默不作声。
映月唇角一弯,笑吟吟道:“叶公子,你真是好人。”
顾艾心中有愧,不敢看她,转过头看向窗子外面。
米饭很快煮好,映月很是勤快,将放置一旁的青菜利索挑好,顾艾见她如此熟练,便问:“你在家时也烧火煮饭么?”
映月一边摘菜一边回道:“名城战乱不断,我早就没有家了。爹娘都死在赤国人手里,为了活下去,除了不卖身,我什么都做过。”
“你一定活得很辛苦。”顾艾唏嘘不已,没想到映月是这样的身世。
映月笑如花绽:“比起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我已经过的很好了。有人教我琵琶,我不用上街乞讨,而且……而且我还遇到了你。”
说罢,映月的脸颊红了红,这害羞的模样映入顾艾眼底,她垂下了眼眸,良久再没有开口。
饭菜很快做好,映月自知没有资格进入傅绎的门,只将饭菜盛好,跟顾艾道:“我在这里随意吃些,叶公子将这些送去吧。”
顾艾接过食盒,跟她道:“辛苦你了。”‘
映月轻轻抓住顾艾的手:“叶公子,你留了我,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莫要再说这些话,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这般情真意切的言辞让顾艾不敢再听下去,匆匆离开了灶房。才出了灶房她就看见傅绎正往她这边看。以为傅绎是饿极了,她怕他会生气,开口道歉:“对不起,今天我睡过头了……”
傅绎沉声道:“是与她行欢好之事太久,才会起不来吧?”
那样羞人的话,被傅绎这样直接的说了出来,顾艾不敢再看他,只摇摇头:“没有。”
傅绎不信:“孤男寡女,你什么都没做?”
顾艾点头:“嗯。”
傅绎眯了眯眸:“没有骗我?”
顾艾:“没有。”
傅绎脸色稍稍好看了些,转身往门内走:“还算知道分寸,没有沉溺于美色。”
顾艾紧跟上去,跟他保证:“什么事都没有你重要。”
傅绎脚步停了停,回头看她,见她满目真诚,知道她说得不是假话,忍不住笑了,又抬脚继续朝前走。
顾艾不知说得哪句话让他愉悦不已,却也跟着笑了。
屋内,王良与姜虎二人正坐着喝茶,见顾艾提着食盒进来,都看着顾艾别有意味的笑着。这样的笑让顾艾有些受不住,她将饭菜摆上桌,低着头问:“你们笑什么?”
王良打趣道:“我跟姜虎才出去几日,你就找了女子,还问我们笑什么,当然是笑你看着老实本分,原来也想着男女之事!”
顾艾脸红了,跟他解释:“我……我没有想那种事。”
王良笑着反问:“没有想?若是不想,怎会留下那女子?早上我们可都看见了,她从你的屋子里出来说你不见了,急得眼眶都红了。你跟我们说说,昨天你是怎么跟她许诺的,让她对你如此上心?”
顾艾实话实说:“我什么都没说。”
王良还想再逗弄他,却听傅绎道:“再有几日,我大哥就要来了。”
姜虎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不知他来,是好还是不好。”
王良也正了面色,却不说话,只端起茶碗狠狠喝了一大口。
顾艾忽然开口问:“太子殿下若是来了,住在哪里?”
傅绎眉眼带着笑意:“你说呢?“
顾艾回道:“你们兄弟情深,住在一起不是更好?”
傅绎问:“你又知道了?”
顾艾:“老九遇刺,王大哥与姜大哥发现了弓与剑,弓上的磨痕怀让人怀疑是赤国人动的手脚,那么剑……”
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看向傅绎的眼神有几分担忧。
“怎么不说了?”傅绎淡淡地开了口。
事关重大,顾艾不敢妄言,她斟酌了几番,才缓缓说道:“应该是太子殿下这边的人。”
傅绎有些好奇:“为何不怀疑我三弟?”
这几日王良与姜虎做了些什么,顾艾一无所知。而傅绎这么问,一定有他的道理。三位皇子间的恩恩怨怨她毫不知情,只能做一个大胆的猜测:“倘若真是如此,怕是三殿下有挑拨离间之嫌,主子定当小心防范。”
傅绎哈哈大笑,愉悦地跟姜虎与王良道:“你们两个日夜打探消息,还与那些人交上了手,这般大费周折竟与整日足不出户的叶草想得一样。”
王良与姜虎皆是一笑,只听王良骄傲道:“小草能把我从鬼门关救回来,自是说明她有厉害本事。”
“主子慧眼识英雄,将良将藏在身边,从不让其露面。一来是为隐藏实力,二来也为保护良将。”姜虎说着话,往顾艾方向看去,见她眼光发亮,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他又道:“只是你武艺太弱,日后怕是会成为累赘。”
傅绎唇角一弯,毫不在意道:“若是那些人真找上了门,我也不必藏着掖着,谁想让我死,我先送他去见阎王。”
“我不要成为累赘,我想帮主子。”顾艾真诚道:“是主子让我有了现在的日子,没有主子,也许我早就绝望了。”
若做以往,傅绎必是认为她又在说漂亮话来讨好他,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知道她的心思,笑着开口道:“不要再说丧气话,跟着我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顾艾狠狠点了点头:“是,一定会好起来的。”
跟在他身边,她能知道顾家的消息,能不受风吹日晒。如果大哥没有死,那该有多好?她再不说话,只低头吃着碗里的饭菜。忽然碗里多了一块肉,顾艾抬起头来,见傅绎正放了筷子看着她,他跟她道:“多吃些,这几日你又有些面色不好了。”
自从知道顾云天去世后,她总是夜里睡不着……吃着肉,她的眼里渐渐有了泪水,从认识傅绎到现在,她从未见过傅绎关心过别人,可自从他信任她之后,他却给了她数次关心。虽然他一直面上嫌弃她,但他总会在她脆弱的时候站在她面前。他待她越来越好,明明是件好事,她却怎么哭了呢?
下午王良与姜虎二人又出了门,顾艾被傅绎叫去下棋。几局下来,傅绎一直没有说话,他脸色很沉,却又不像是在生气。顾艾一时琢磨不透,却也不敢随意开口问之,只能静静地陪着他。就在她要落子时,傅绎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看向她道:“是谁教你下的棋?”
顾艾随口道:“小时候喜欢看人下棋,看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傅绎:“当真?”
顾艾有些心虚,却面不改色:“不敢有半句谎言。”
傅绎松开了她的手,有些疑惑道:“你下棋的招式竟与顾韵有几分相似。”
此话让顾艾心中紧了几分,她轻声道:“顾大人见我喜欢下棋,曾教过一些。”
傅绎了然道:“难怪你对顾家会有深厚之情,先有顾云天教你武艺,又有顾韵教你棋艺,他们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本就是知恩图报之人……”
“主子放心,在外人面前,我定会像平常一样,决不让人看出任何蛛丝马迹。”顾艾急着解释。
傅绎看着他,她面容俊俏,眸子清亮,有勇有谋,又一心一意待他。曾以为她是吃不得苦的软弱之人,却没想到她是外柔内刚,过往种种闲暇时候回忆一番,总能叫他惊喜。他从不曾对人有过这样的情愫,这种情愫究竟是什么,他一时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跟她在一起很舒服。不知不觉的他就伸出了手揉了揉她的头,笑着说:“我信你。”
他的掌心很温暖,那温暖似乎一直蔓延到她心尖。她也笑了起来:“主子,还下不下棋?”
傅绎执起一枚棋、落定:“跟我说说顾艾吧。”
正要落棋的她微微一僵:“为何忽然提起她?”
傅绎摇头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曾经顾韵有意要她做我的妃子,只是朝政复杂、牵连众多、我便婉言拒绝了顾韵的美意。她的画像倒是留在了寝宫,有时候会拿出来一看。”
这段往事从未被人提及,顾艾一直被蒙在鼓里,如若那时她嫁给他,也许顾家就不会落魄至此。又想起顾韵入狱前夕宋官的非礼,神色黯然道:“小姐长相貌美,宋官见色起意,想要纳为己有。顾大人不依,两人险些发生口角。夜里……夜里就出现了很多刺客。”
“后来顾韵、顾云天、顾艾三人都锒铛入狱,顾逸、顾善下落不明,对不对?”傅绎问。
顾艾点点头:“是。”
傅绎又道:“所以我才让你说说顾艾,顾云天骁勇善战、顾逸虽是文官、武艺却也不弱。加上顾云天手握兵权,当时又才班师回朝,若是两方交战,顾家必不会输。思来想去,只有他们擒住了顾艾,才会让顾家轻而易举的投降。”
倘若当初她知道会是如今的下场,倒不如听从顾韵的话逃走,这样他们也能杀出一条血路,顾云天也不会死。她心中万分难过,可傅绎在前,她只能不动声色道:“小姐自幼身子弱,也不会武,也许被他们抓住了,用她来要挟顾大人……”
傅绎又是一笑:“她虽然体弱,人却不笨。我与她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她的仆人在我这吃了亏,她又哭又闹让我没有一点办法,只好赔礼拿钱了事。连我都没有办法对付的人,那些刺客又算得了什么?她聪慧机警,想要趁夜逃出去也不算什么难事。”
顾艾装作一概不知,问道:“那她为什么不逃走呢?如果能逃出去,就可以找人来救他们。”
傅绎:“她没有逃走,而是让身边的仆人逃走,她想要仆人找人来救顾家,只可惜逃走的仆人半路被人杀害,能救顾家的人自然得不到消息。”
大喜被杀了……她再无法握紧手中的棋子,棋子掉在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傅绎问她:“你怎么了?”
顾艾悲愤交加道:“我看小姐就是个无能草包,先害顾韵痴傻、又害死顾将军,她那两个仆人待她真心实意却都因她而死,她活该在牢里待着!”
傅绎轻轻一叹:“你有所不知,她也死了。”
顾艾怎会不知,只是此时太过自责,她恨不得真的死了才好,她咬了咬唇,良久才道:“死有余辜。”
那恨意十足,傅绎又怎会听不出,他道:“你误会她了。”
顾艾:“我只相信眼前看到的。”
傅绎:“那好,我也跟你说说我看到的。”
顾艾:“可我不想听。”
傅绎:“你确定?”
这么一问,顾艾有些动摇了,她想知道傅绎究竟知道了些什么,才会为自己说好话。
傅绎见她神色松动,继而笑道:“若不是顾艾甘愿被那些刺客抓到,顾韵跟顾云天必然起兵造反,如此一来,罪名坐实顾家便是罪上加罪,顾善与顾逸二人必是难逃一死。如今顾韵虽是痴傻,可仍然还活着。顾云天之死,让父皇开始同情顾韵。顾家能免灭族之灾,顾艾功不可没。”
“你为何会将那晚调查得如此仔细?”顾艾不明白。
“她长得美、人又聪明,所谓食色性也,调查一番又有何怪。”傅绎坦率道:“更何况,她曾差点成了我的妃子。”
“差点?”顾艾惊道。
傅绎点了点头:“若我娶了顾艾,难免会有参政之嫌。政党之争太残酷,我何必去趟那个浑水。”
寥寥数语,顾艾便知其中汹涌波涛,她道:“幸好你没有娶小姐,否则定会有不小的麻烦。”
傅绎却缓缓道:“若是知顾家下场凄凉,我也许会娶了她。顾家如何我管不得,可她若是王妃,至少不会病死牢中。”
听出他的疼惜,她道:“若是小姐泉下有知,定会感到欣慰。”
傅绎看向顾艾,惋惜道:“不瞒你说,她是我唯一心动过的女子,只可惜她死得早。”
顾艾心跳快了些:“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傅绎认真道:“因为你的眼睛很像她。”
顾艾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傅绎,故作郁闷道:“我分明是个男子,可你却说我像小姐。”
傅绎愉悦道:“这有何妨,你像她,我才对你更好,这不是好事么?”
顾艾也说不出此时是什么心情,有些酸,又有些甜。她将棋从棋盘上拿起来,继续下棋,又道:“说我像女子,这局我绝不让你。”
“哦?”傅绎笑着挑眉:“那我可要当心了。”
他执起一枚棋,却不知要落在何处。
日光从木格子窗里照了进来,斑驳的光影落在他那只执棋的手上,顾艾歪着头去看,竟发现他的手原来那样好看。
只听他笑道:“该你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该自己落棋,急忙拿起一枚棋,却在落棋时摇摆不定。傅绎是下棋的个中好手,只要稍不留神便会输给他。
在她犹豫不决间,傅绎正面带笑意看着她。此时天气晴好、阳光明媚、微风扶人。傅绎想,原来这就是他想要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