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不用再说了。”安初晴打断了他的话,扶着初雨又坐回了床上。
从始至终,初雨一直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甚至连看都不敢去看张季辰,他觉得自己心里有鬼,面对刘老头,即使他再嘴硬说自己不想回安府,不想攀高枝,可他的心却欺骗不了,他有多么渴望亲情,就有多么的渴望回到安家,于荣华富贵没有关系,他只是想要一个能证实自己存在过的地方,可是上一次的事彻底让他的梦破灭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的走进安府的大门,可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进安家,用什么方法他都愿意。
安初晴的到来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冥冥中已经成了定局,等到那个熟悉身影在破旧的窗纸上倒映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明朗了起来,安初晴带来了张季辰,他说要治好自己的病,还要让他回到安府。
这句话就像利剑嗖的刺中了初雨的心脏,难以言喻的酸痛将他侵蚀,泪水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
让两个人成为彼此虽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却是现在最好的方法,安初晴带了自己的衣裳,教初雨安府的规律,因为生活条件和环境的不同,二人相似的只有那一张脸,初雨很瘦,比安初晴矮了三指,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像个山里窜来窜去的土猴子,所以体型上面的事不能着急。
安初晴在寺里住了下来,就住在初雨第一次见他的那个小院里。一住就是整整一年。
初雨怯懦的现在门外,透过朱红大门的缝隙往里看,这个院子他也住过,这个门槛也迈了无数次,可这一次,他站在这里,心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滋味。
张季辰打开了锁,将门缓缓推开,转身时目光从初雨身上一扫而过,接着迈了进去,脸色露出几分厌恶和不耐。
初雨察觉到他的目光,头越发往下低了低,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有些害怕这个小大夫,他不怕安初晴,甚至对刘老头也没有这种心理上的恐惧,唯独对这个小大夫,总让他自惭形愧,哪怕是就站在他身边,都会让初雨觉得自己脏的很,罪恶的很,头像被人压着,怎么也抬不起来。
这种感觉很不好,他心里想着,得想个办法将他弄走。
安初晴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他看脚底下,台阶很高,他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迈了几次都没能迈进去,他有些生气,撩起嘛长而累赘的衣袍使劲儿踹了门槛一脚,再抬腿的时候就迈进去了,于是他在心里得意的笑了一声,连这没灵性的东西也知道欺软怕硬啊!
这一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至少让初雨看起来不再像个没人要的野猴子,安初晴给他冠了姓,让所有人都唤他安初雨,这让初雨很是开心了一阵,后来自己琢磨着,心里并不满足,这院子里里外外总共不过四个人,安初晴张季辰和一个小丫头,张季辰那是绝对不唤他的,小丫头随着初晴唤他一声雨哥儿,没有人唤,就好像他还是不姓安。
于是这天,趁着安初晴不在,他偷偷溜了出去,安初晴交代过他,这期间不能随便出门,可他实在忍不住了,跑到了山下,第一个迎上的就是小和尚,这时候小和尚也有了名号,唤做慧通,两人本就是冤家,许久不见,互相都要挖苦两句,这个说他屎壳郎穿袈裟冒充金龟子,那个说他倭瓜刷金漆,说着说着,初雨急了起来,大嚷一声:“你省的我是那个?我姓安,乃是安初雨!”
慧通愣了一下,安家在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安初晴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眼前这人竟大言不惭的说自己跟安家有关系?
“你以后叫我,就得叫我安初雨。”初雨昂着头,觉得自己比小和尚还高。
小和尚的嘴角抽了两下,忽然眼神一变,凑到他脸前仔仔细细的瞧了起来:“啧,你还别说你和安家那个小公子还真像,你这身衣裳又是哪来的,这半年你去了哪里?怎么还胖了?你爹呢?哦,我前儿好像还在后山看见他来着,你说怎么着,虽然你俩没什么血缘,他也经常打你,可养你这么多年,你要是发达了,也得顾他一顾不是?”
初雨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他低下头,没有说话。
“得了,不跟你说了,你要是来找我玩,最好是下了半晌,我现在跟着师傅学本事,每天都要累死。”小和尚看了眼天色,正是半晌午的光景,寺庙里传来一声敲钟的声音,他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瞬间弹起来,拍着屁股就往回跑,边跑边往后招着手:“练功时候到了,我先走了,你要是没事儿,就下了功再来找我。”
初雨这才抬起头冲他挥了挥手。
小和尚又顿住脚步回头冲他笑了一下:“你这样穿,很气派。”
然后钻进树林里,抄小路溜进了后巷。
你这样穿,很气派……
初雨怔怔的站在原地,这句话绕着他的头一圈一圈不停地转,转的他头晕脑胀,惶惶不知今夕何夕,最后恍恍惚惚回到院子里,躺到床上时,嘴角还挂着一抹笑意。
气派,终于有人说他气派了,他终于能称得上气派了。
当天,安初晴并没有回来,小丫头得空来给他报了个信儿,至于原因为何却没说,只说晴哥儿恐要过个两三天才能回寺里,他觉得这倒也没什么,便没放在心上。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秋天,这期间安初晴来的时候越来越少,应该是安府出了什么事儿,像这种大门大户的,事儿肯定少不了,他想跟着初晴回去,却怕安家的人不想接纳他,一忍再忍,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安初晴对他是真的很好,相通的血缘让两人能在三言两语间瞬间明白对方的意思,安初晴时常会跟他说,觉得自己对不起他,这让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即便的真的有对不起,也是他们的父母和该死的诅咒,怎么能是安初晴呢。
张季辰从那次离开就没有再回来,煎好的汤药都是让跑腿的下人给送过来,安初雨问了几次,安初晴只含混的说他学业繁忙抽不开空过来,初雨记得他说过张季辰要当御医,当御医的都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可能是真的太忙了吧。
窗外山林间的叶子绿了又黄,秋风一吹,簌簌往下落。
初雨靠在床边,看着漫山遍野的绿色一寸一寸的黄下去,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他找到安初晴,支支吾吾问道:“哥哥,你知道我们的生日吗?”
安初晴正盖着小毯子躺在榻上看一本书,闻言微微一怔,目光闪烁了一下,将书随手放在一旁,嘴角扯开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初雨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就说:“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咱俩得父母,我想知道一些关于他俩的事。”
安初晴笑了一下,伸手揉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良久才轻声说道:“我也记不太清了。”
“那就说一点你记得的吧。”初雨迫切的想知道这些事情,这样会让他更加确定自己的来历,他回头,一瞬不瞬的看着安初晴,从小养成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安初晴似乎有什么在可以瞒着他,或者说,他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安初晴沉默了一会儿,就说:“母亲在很久以前就去世,父亲是前年不在的,咱们得生辰……”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向初雨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愧疚:“咱们得生辰,还没到呢,快了,到时候我给你好好过一过。”
初雨不疑有他,笑着点了点头。
安初晴说话向来算数,没过几天,他果然给初雨带了一些好东西回来,初雨有个习惯和他孑然相反,安初晴喜欢吃咸食,而他则喜欢吃甜食,为了让两个人的共通性更高,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的喜好,平日里吃的东西多是咸口的,这次安初晴竟然给他带了很多甜点,他欣喜若狂。
“今天就是生辰。”安初晴将油纸包一个一个打开放在他面前,笑盈盈看着他塞的满嘴都是:“给你的生辰礼物。”
初雨鼓着腮帮子呜呜的点头,笑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如果问他在过往这些年岁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不后悔来到这个世上,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回答这一刻,可这一刻,却在不久以后,成了他心头上的一根刺。
甜点吃完了,他却舍不得丢掉那些油纸包,于是将他们整整齐齐的叠好,压在了箱子里,这些也是安初晴给他的礼物呢,一个也不能丢。
小丫头收拾过冬的衣裳,翻柜子时不小心翻到了,没当回事,随手放到了窗台上,夜里初雨回来看到,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叫来小丫头好一顿训,小丫头心里也委屈。
“一沓油纸有什么好稀罕的。”
“这是前几日哥哥送我的生辰礼物,自然稀罕。”初雨翻来覆去的将那些油纸包看了几遍,确认没弄脏,才重新放进了柜子里。
小丫头愣了一下:“晴哥儿的生辰,不是早就过了么?”
初雨随口应道:“是我的生辰……”
话未说完,自己先愣住了,手一松,油纸一片一片的飘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