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芯又爆了个小火花,李梅对着课程表上刚添的“当家课”发怔。
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她想起前几日王巧花红着眼圈来哭诉——她男人把绣坊分的三十块钱全拿去给小叔子娶亲,还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
“扫盲能教认字,可认了字不懂法,还是被人拿老理儿压着。”李梅捏着铅笔,笔尖在“当家课”下重重戳出个小坑。
她翻出之前整理的村民求助记录:被丈夫藏工钱的、流产后被婆家赶出门的、分地时被说“闺女没资格”的……纸页边缘卷着毛边,全是她反复翻看的痕迹。
第二日清晨,李梅揣着一摞写满字的草稿纸冲进互助绣坊。
小霞正蹲在窗台下穿针,见她进来忙起身:“梅姐这是又有新花样?”
“新花样是有,得靠你们帮着变。”李梅把草稿纸摊在八仙桌上,“我想把法律条文绣进花样里——《婚姻法》说夫妻财产平等,就绣双鱼衔珠,两条鱼尾巴缠着铜钱;《妇女权益保障法》讲离婚自由,就绣并蒂莲被剪刀分开,可剪完那朵还开得更艳。”
小琴凑过来看,指尖划过“你挣的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那行字,绣绷上的并蒂莲针脚突然歪了:“梅姐,这能行吗?咱村妇女学大字都费劲,还学法?”
“怎么不行?”李梅抽过她的绣绷,在未绣完的花瓣旁画了个小铜钱,“你们绣花儿时最专心,这时候把理儿往耳朵里灌,比坐在学堂干听强。”她想起昨晚在灶房和刘志刚商量的话——老村长拍着烟袋锅子笑:“梅同志,你这是把法律绣进针脚里,比我在大喇叭喊十遍都管用。”
第一堂“法律绣课”设在晒谷场老槐树下。
李梅搬来三块黑板,左边挂着绣好的“双鱼衔珠”,中间是“剪刀断莲”,右边贴着她手写的条文。
王巧花第一个坐过来,怀里还抱着她那套金箔糖纸,小声嘟囔:“就当学个新花样,大不了绣坏了拆了重绣。”
可当李梅指着“双鱼衔珠”说“你喂猪挣的钱,和他下地挣的钱一样金贵”时,王巧花的针“啪”地扎在手指上。
她盯着渗血的指尖突然笑了:“我男人总说我在家吃闲饭,合着我喂的二十只猪崽,有一半钱该归我?”
小琴绣“剪刀断莲”时最入神。
她的绣绷上,原本并蒂的两朵莲花被银线剪成两截,可被剪断的那朵反而用金线绣了花蕊。
李梅走到她身后时,听见她小声念:“夫妻感情破裂可以离婚,女方有权分割财产……原来我不是非得忍到吐血。”她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梅姐,我想把这张绣品拿回家,贴在我男人床头。”
课程过半时,树下的马扎已经从七八个变成二十多个。
有扛着锄头路过的媳妇把锄头一扔坐过来,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把娃往邻座怀里一塞,针脚跟着李梅的话走得飞快。
小虎抱着一摞新印的条文跑过来,额角挂着汗:“梅姐,我把你写的‘你挣的钱你说了算’抄了五十份,村西头王婶子说要贴在她们队部墙上!”
一个月后,绣着法律条文的绣品塞满了绣坊的木柜。
小霞摸着“继承平等”那幅——五只凤凰围着火盆,每只嘴里都叼着半块玉,突然一拍桌子:“梅姐,咱带着这些绣品去周边大队巡展吧!让外村的姐妹也看看,法律不是纸上的字,是能绣在布上的理儿!”
巡展的队伍像滚雪球。
小琴背着绣品包袱,王巧花举着“双鱼衔珠”当旗子,小虎扛着黑板走在前头,李梅抱着装印泥的木盒压阵。
第一站到史家沟,当“离婚自由”那幅展开时,人群里突然冲出个穿蓝布衫的媳妇。
她抓着绣品上的银线剪刀,手指抖得像筛糠:“妹子,这、这是真的?我男人把我嫁过来就没给过一分钱,我婆婆还把我寄回家的工钱全扣了……”
李梅握着她的手,能摸到掌心厚厚的老茧:“是真的。你把每月寄钱的信封留着,把你男人藏钱的箱子锁头记着,明天我陪你去公社找妇联。”媳妇哇地哭出声,眼泪滴在“剪刀断莲”的金线花蕊上,晕开一片水痕。
巡展最后一站回到互助村时,晒谷场的大喇叭正放着刘志刚的声音:“各家各户把马扎搬出来!咱今天要办件大事儿!”李梅抬头,看见村委会门口挂着块新木牌——“互助村普法宣传站”,红漆字被阳光照得发亮。
“我宣布,巾帼普法队正式成立!”刘志刚拍着桌子,烟袋锅子敲得咚咚响,“小琴、小霞、王巧花……这些跟着梅同志学法律的闺女媳妇,以后就是咱村的普法志愿者!”
人群爆发出掌声。
小霞挤到台前,怀里抱着那方“互助记”木章,又摸出个新刻的“普法队”印章:“咱以后绣品上不光盖‘互助记’,还得盖‘讲法人’!让所有人知道,咱互助村的绣娘,既能绣花儿,也能讲理儿!”
李梅站在人群最后,望着台上小霞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三个月前自己刚穿来时,村口那面写着“恋爱脑重灾区”的破木牌。
风掀起她的衣角,带来远处山路上的马蹄声。
她眯起眼,看见山梁上跳下匹枣红马,骑在马上的通讯员挥着个黄信封——
“李同志!”通讯员在晒谷场边勒住马,“县里来通知,下月初公社开年度妇女代表大会,让你准备发言材料!”
李梅接过信封,指尖触到封皮上“公社妇联”的红戳。
山风掠过晒谷场,吹得普法站的木牌轻轻摇晃,把“巾帼普法队”五个字,吹进了更远的山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