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突然静了。
公社来的干部们坐在前排长条凳上,为首的王主任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李梅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阳光正好照在她身后的"互助榜"上,那些红星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撒了把碎金子。
试点启动当天晌午,村口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李梅正蹲在井边帮小琴洗识字课本,抬头就见三个人影从土路上走过来。
中间那个干部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手里拎着黑皮公文包,身后两个随从扛着铺盖卷,鞋上沾着新鲜的泥。
"同志你好。"干部快走两步,伸出手来,"我们是县互助改革督导组的,来村里指导工作。"他笑容温和,可目光扫过"互助村"告示牌时,眉尾轻轻挑了一下。
李梅擦了擦手,从兜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
封皮上"互助村接待守则"几个字写得方方正正,是小虎的笔迹。"欢迎指导。"她把信封递过去,"但咱村有规矩——守则第三条说,督导组需在村民议事会备案;第五条说,不得参与具体互助事务;末页还有......"她指了指信封,"您翻到最后看看。"
干部的指尖在末页顿住。
李梅看见他耳尖瞬间涨红,脖颈的血管微微跳动。
他合上信封时,指节捏得泛白,却还是扯出个笑脸:"好,好,按规矩来。"
日头偏西时,李梅蹲在田埂上啃凉馍。
远处传来刘二嫂的骂声:"王老三!
你昨儿偷摸把我家的积分换的针线藏哪儿了?"接着是摔锅盖的响,和小孩的哭声。
她望着暮霭里的村庄,忽然想起系统提示音——今天已经收集了37点顿悟值,比往常多了一倍。
风裹着麦香吹过来,把刘二嫂的骂声送得更远。
李梅摸了摸兜里的接待守则,嘴角慢慢翘起来。
该来的,终究会来;该接的,她也从来没怕过。
日头刚爬上村东头老槐树的枝桠,李梅蹲在灶屋门口剥葱,就听见村道上传来尖利的叫骂。
张大爷的破锣嗓子混着儿媳的哭腔撞进耳朵:"我养你二十多年,现在病了连口热粥都喝不上?"
她手一抖,葱皮簌簌掉在青石板上。
上回刘二嫂的针线风波刚消停,这才三天,又一桩家务事冒头了。
"梅姐!"小琴跑得鬓角汗湿,蓝布衫前襟沾着草屑,"张大爷在村委会门口坐着呢,说他儿子铁柱把他赶到偏房,顿顿吃冷馍。
我和二嫂正劝,可县督导组的周干部非说咱们'捂盖子',让直接报公社。"
李梅把葱筐往墙根一推,拍了拍裤腿起身。
她看见村委会那棵老榆树下,张大爷正揪着铁柱的衣袖,枯瘦的手指直戳儿子胸口;铁柱涨红了脸,脖子上的汗顺着领口往下淌,旁边站着个穿灰制服的干部,抱着胳膊皱着眉——正是督导组的周副主任。
"张叔,咱进屋说。"小琴想拉张大爷,被周干部伸手拦住。"小同志,"他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光,"矛盾要摆在明面解决。
你们总搞私下调解,群众的委屈怎么上达?"
铁柱突然甩开张大爷的手:"爹你别闹!
我媳妇坐月子,您非说她吃鸡蛋是浪费,昨儿还把鸡汤倒了喂狗......"
"你还有理了?"张大爷抄起脚边的竹棍要打,被李梅伸手拦住。
她摸到掌心一片粗糙,是老人手背上裂开的血口。
"周干部说的对。"李梅突然开口,周副主任的眉毛挑了挑。
她转向围观的村民,声音清清脆脆:"从今儿起,村里设'家庭事务协调会',妇女小组、老党员、青年代表一块当调解员。
要调解,咱们公开调;要说道理,咱们当面说。"她从兜里摸出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正是用500点顿悟值换的留声帕,"还得把过程记下来,省得事后扯皮。"
周副主任的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李梅瞥见他公文包半开着,里面露出几页写满"问题清单"的信纸。
头回调解会设在村委会大屋。
李梅往长条桌上撒了把浅粉色粉末——巧嘴粉,系统提示这能让人更清晰表达需求。
小霞捧着留声帕坐中间,王婶和春秀婆媳俩各坐一边,王婶的拐棍敲得地面咚咚响:"我就说分灶!
我吃咸的,她吃淡的,没法过!"
"娘,不是分灶的事。"春秀攥着衣角,"您总说我给孩子做新鞋是瞎花钱,可那是他头回上小学......"
"停。"小霞把两张白纸推过去,"婶子,嫂子,您俩各写三件希望对方做的事。"
王婶捏着铅笔直皱眉:"我不认字啊。"
"我帮您念。"小虎凑过来,他是村里识字最多的知青,"王婶您写:别半夜纺线吵人;别把剩菜喂鸡;过年给我添件新袄。"
春秀的纸递过来时,墨迹还有点湿:"别总说我做饭咸;别翻我针线盒;冬天让我多烧把火。"
王婶凑过去看,拐棍"当啷"掉在地上。"这......"她指着春秀的纸条,"我就嫌她做饭咸得像盐罐子,可她冬天总给我捂被窝......"
春秀突然抹起眼泪:"我翻您针线盒是看您是不是又偷偷纳鞋底卖钱,您总说攒钱给我娃买书包......"
李梅望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听见系统提示音"叮"地响了一声——顿悟值+2。
她悄悄松了口气,之前还担心巧嘴粉不管用,现在看,村民心里的疙瘩,到底是缺根捅破窗户纸的棍儿。
周副主任站在门口,公文包早合上了。
他望着墙上新贴的"家庭承诺书"样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吃饭不挑嘴""说话不吼人""病了端热水",嘴角慢慢松了。
临走那天,他把李梅拉到一边:"你们这套'软法',比我们硬推的政策还管用。"他顿了顿,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信纸,"其实我娘也总跟我媳妇闹,回头我把这承诺书抄回去。"
李梅送走督导组的傍晚,收到封匿名信。
牛皮纸信封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李同志,我是个退休教师,在村头老槐树下听了三场调解会。
您让我看见,真正的乡规民约,是人心拧成的绳。"
她捏着信站在晒谷场,晚风掀起"互助榜"的边角。
不远处,绣品合作社的姑娘们正蹲在草垛边绣牡丹,小琴举着块红绸子喊:"梅姐你看,这朵并蒂莲绣得像不像?"
"像。"李梅望着她们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今早小虎说的话——县文化馆要办民间艺术展,正收各乡的手工艺品。
她摸了摸兜里的匿名信,嘴角慢慢翘起来。
有些事,该让更多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