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华痛定思痛,不敢再像以前一样掉以轻心,上班认认真真工作,下了班回到宿舍就看《毛泽东选集》,班长喊加班二话不说就加班,只是班长有时和他商量工作令他有点尴尬不安,因为他已经不是副班长了。
但班长总是有意无意的就是这样做,赵国华只好跟班长说,你应该多找吴达林商量工作,多花点心思培养吴达林,这样才有利于吴达林快点成长。我呢,说不定哪天就被处理了呢……
没说完的话被班长一瞪眼咽了回去,赵国华自嘲地笑了笑,自顾离开去工作。
王英姿自从调去政工组,却仍然住在二连原宿舍,没有搬去干部楼宿舍,听说是她不愿意搬,说和工人住在一起接地气。
王英姿有一晚到赵国华宿舍找他,身上还散发着沐浴后的暗香,未语先笑盈盈的,赵国华却百感交杂,脸上便呆呆的,听王英姿说了好些话都没有反应。
王英姿这时也思绪起伏。她没想到进厂才三年,她和赵国华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她在政治上一帆风顺,赵国华却像一叶偏舟,在风浪中起起伏伏。
作为知根知底的老乡、同学,她知道谢毅对赵国华的背刺,对他的打击是多么沉重。她选择相信赵国华而怀疑谢毅,是源自于她对他的了解,对他的信任,还有对他的……感情。
真该死,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放不下他?明知道他不会和自己发展感情,明知道他暗恋的是女同学金红,明知道他和贺桂花谈过恋爱,明知道他和两个农村妹子过从甚密,为什么还暗地里喜欢他?
王英姿还是带着笑脸离开了宿舍。直到回到女工宿舍钻进了被窝,她才完全放松了下来,就像卸下了一具面具,在黑暗中才感到安全。她真的很苦恼,工作中她感到很充实,在生活上,却又感到空虚和寂寥。
王英姿的另一个苦恼,是随着政治地位的提升,谨小慎微的她越发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有时候她也觉得心里发苦,不过一接触阳光,她又阴霾尽去,活力十足地投身到革命事业中去。
现在,她感到和赵国华越来越生疏,两人好像渐行渐远,可奇怪的是,心底里总是放不下赵国华。
王英姿哭了。不过,她不敢哭出声来,尽管同宿舍的张渝香上夜班,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只能拼命地压抑着,低低地呜咽着,让长流的泪水冲涮着受伤的心灵。
赵国华同样心里不过好。曾经是最好的朋友都离开了,想找个人谈谈心事吐吐苦水也找不到。好朋友中只剩下一个腌肉,可腌肉是个泥塑人,看着他木木的表情就没了倾谈的欲望。
更恼火的是目前的境况。新指导员对他没好脸色,曾经的死党谢毅视他如陌生人,而一直对他关怀备至的王英姿,他却感到和她格格不入。
而班里那个何胜就更令他恼恨交加。赵国华从来没遇到这种人,何胜不仅脸臭,老是一种胜利者洋洋得意的嘴脸,而且嘴巴更臭,只要赵国华在场,他总是说一些骨子里有刺的话。
赵国华无可奈何只能忍。因为他知道,冲动是魔鬼,他要是一冲动,就中了何胜的奸计了,这就是一个老阴逼,别看身骨子不壮,满肚子却都是阴谋诡计,都是坏水。
这一天,上晚班的赵国华又遇上何胜的公然挑衅,但赵国华还是忍下来了
这晚开六角车床的是学徒工李惠仪。到了晚上近十一点的时候,她遇上了麻烦事。上早班的小丫头给她留了三把钻头,到后来她发现需要换钻头了,就去砂轮机去磨钻头。换上她磨的钻头她发现效果不好,铁屑很长,冷却液乱飞,弄得手忙脚乱的,加工好一看成品光洁度很差,她没了信心,只好向领班的吴达林报告。
其实班里公认磨钻头最好的赵国华同上夜班,可是李惠仪不敢去找他。这个本地农村来的学徒工长得细小,平时就一副胆小怕事的怯怯模样,团支部大会上,赵国华被批斗、被保卫组带走她可是亲眼目睹的,虽然后来被放回班里来,她还是宁愿找副班长解决问题。
吴达林也没掌握好磨钻头的本领,因为平时就很少接触,他感到没有把握,于是就拿着三把钻头想去找赵国华。这时同上夜班的何胜就走过来,瞟了一眼吴达林,从李惠仪手中拿过两把钻头,嘴上就说,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这道理你懂不懂?当个副班长还不会磨钻头,真不知道这个副班长是怎么当上的。
吴达林当时脸色就变了。
何胜也不理会吴达林,走去砂轮机磨好了钻头,交给李惠仪说,丫头,以后碰到问题找我,叫我一声何师傅,我保证毫无保留都教你。
李惠仪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何师傅,就赶紧回到机位装上钻头干活。
何胜得意洋洋地看李惠仪操作,又看了旁边的吴达林,喋喋不休的又卖弄起来,说的都是老一套,就是当年他跟师傅学技术是怎么怎么的。
吴达林很尴尬地听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脸色都很难看了。
赵国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想了想,他停了机,走过去拿走了吴达林手中还拿着的钻头,走去砂轮机用心磨好,然后回来交还给吴达林。
何胜看赵国华黑着脸走过来,先是吓了一跳,看赵国华没言语就走去磨钻头,于是调转枪口,嘴上就开始对赵国华冷嘲热讽,脸上还是那种小人得志的臭臭表情。
赵国华看了一会李惠仪操作,不得不说,何胜在工厂呆了十几年也不是白吃干饭的,磨的钻头切削很平稳,铁屑也没有乱窜乱缠,只是何胜还站在那里,嘴巴不干不净的让人讨厌,于是就转过脸,不说话,就是冷冷的看着何胜。
何胜给赵国华看得心里发毛,声音低了下去,后来干脆说不下去了,见赵国华还是盯着他,不由得恼羞成怒,指着赵国华说,赵国华你想干什么?你这么嚣张干什么?
赵国华没有反唇相讥,还是不说话,就是死死的瞪着眼睛看他。
何胜没来由的心里发慌,随即想到赵国华现在已经是一只死老虎,呸,他算什么死老虎,要算也就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死老鼠而已。
何胜胆气又壮起来,眼珠子一转,手又伸出去,差点就戳在赵国华的鼻尖了,大声叫嚣着,想打我呀,来呀,怎么不动手?我保证不还手,不打的是孙子,来呀,你不是很能打吗!
赵国华不为所动,很冷静地双手抱胸,看着何胜上蹿下跳,只是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吴达林一看两人又闹起来,幸亏赵国华没有作出过激反应,但闹下去他不敢保证赵国华不动手,那可是有前科的,但赵国华一动手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心底里,吴达林何尝不希望赵国华揍何胜一顿。这个何胜嘴巴真是太臭了,难怪在五班呆不下去,在四班也没什么人缘。
不过想归想,吴达林可不愿意真打起来,因为后果太严重,因为他也要负一定责任,而且对赵国华来说,可能真要挨一个处分,这是他不想发生的事情。
于是他强拉着何胜往外走,何胜更来劲了,一边挣扎一边继续向着赵国华大骂,不敢动手是吧,你就是垃圾,扔到臭水沟都嫌臭的垃圾!来呀,来打我呀,来呀……
吴达林年轻力壮,又是当过兵的,何胜那瘦身板如何犟得吴达林?被吴达林拉到车间大门口,大口喘了几口气才有了精神,就瞪了吴达林一眼,想回车间去。吴达林却拉着他,说,何师傅,我想和你谈一谈。
何胜什么时候看得起过吴达林?白眼一翻,不屑地说,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说着转身欲走。
吴达林语气冰冷,你要是不谈,我拼着这个副班长不当,明天就去连部要求把你调走。
何胜像被定身法定住一样,腿走不动了,气势汹汹地对吴达林说,你敢?
吴达林咧嘴一笑,说,我是当过兵的,你应该知道当过兵的胆子都大?
何胜怂了,不过嘴上不会认怂,就说,谈什么?
吴达林笑了笑,语气缓和下来,徐徐说道,何师傅,我进厂时间不长,技术上比不上你们这些老师傅,我承认技不如人,这不丢人啊。我希望我向你请教的时候,你能把老工人的思想、老工人的技术多传授一点,我保证虚心学习,接受传承。
何胜听了觉得耳顺,看吴达林也就顺眼了许多。
吴达林诚恳地对何胜说,技术不行我可以慢慢学,但组织上既然把副班长的担子交到我肩上,这是组织信任我,我就要担负起来。现在形势迫人,要抓革命促生产,也要抓团结,你今晚的言行,自己想想有没有错?毛主席说过,要团结一切都可以团结的力量。你想想,赵国华是不是可以团结的?是,赵国华是犯过错误,但毛主席也说过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要帮助犯错误的同志轻装上阵。那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是一个有觉悟的老工人该有的表现吗?
何胜目瞪口呆,想不到一个没有什么技能的小青年这么批评他,他不服这口气,再说,赵国华是什么人?差一点就戴上xxx的帽子了……
吴达林也不等何胜开口说话,淡淡地说,如果你对我的批评不服气,明天可以开个班务会专门解决这个问题。
何胜一下就瞪大了眼睛。这种专题班务会不能开,赵国华学聪明了,今晚不但没有动手打人,连话也没说一句,辫子没抓到手,这班务会就变成对他的批评会了。
何胜只能低头服软。不服不行啊,吴达林这小子绵里藏针,真要闹起来,何胜原来贴过欧镜明的大字报,欧镜明早就对他没好脸色,肯定会趁机闹到连部要把他调走。四班、五班都待不下去,能去哪个班?名声就会搞臭了。这可是何胜不愿看到的结果。
吴达林觉得达到了目的,刹一刹何胜自以为是不识时务的狂妄态度就好。至于解决何胜和赵国华的团结问题,他并不看好,但能压制住何胜,吴达林觉得自己又成功进步了一次。
赵国华这时就站在车间内大门边,就在吴何二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听他们谈话。他不觉得这样做得不对,何胜这个人满肚子奸计,他得提防何胜又出什么妖蛾子。
赵国华没想到吴达林对何胜这么强硬,批得何胜哑口无言。这就对了,吴达林做得对做得好。这才是一个班领导该有的水平。
赵国华于是满意地走回去开机床干活。他心里想的是,吴达林,我过去小瞧你了,你放心,我会坚决支持你展开工作,一切为了完成任务,你就放心大胆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