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肉带来了一个消息，老菜头蔡国强受了处分，下放到五连了。
赵国华知道，老菜头终究是要坏在了他的嘴巴上的。
小道消息传播得很快，腌肉自然知道了赵国华所遭遇的挫折，他心里也满不是滋味，跑来二连宿舍见了赵国华，只是他不善言辞，也不会安慰人，只是用力拍拍赵国华的肩膀，表达他对赵国华的同情和慰问。
赵国华也笑着拍拍腌肉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了一会，腌肉找到了话题，说起了蔡国强的事。对赵国华说，老菜头说了他们连队指导员不少坏话，有一些是带颜色的，孰真孰假？不知道，但老菜头的主要罪状，就是散布谣言，破坏生产。在全连大会上批斗以后，宣布处理决定，开除，留厂察看，和鸡毛一样，工资从44.3元降为27元，调离原岗位，监督改造，以观后效。
各个连队都展开新一轮批判活动，总有一些倒霉蛋碰到枪口上。蔡国强上窜下跳嘴上又缺个把门的，他不倒霉谁倒霉？关在地下靶场的时候，赵国华就知道蔡国强一定会倒雾，现在报应就来了，他早有心理准备的。
腌肉说了另外一条消息，是六连的郑同学，从副班长直接提拔当了副连长。
赵国华倒是不觉得意外，都是技校的老同学，虽然同级不同班，但赵国华同样对郑同学非常熟悉。郑长得高大粗壮，说话大嗓门，做事风风火火的，为人热心公正，在同学中有很高的威信。两人原本就在学校的球场上经常一块打篮球，早就混熟了，或是做对手，或是组队做搭档，班际比赛更是针锋相对，总之私底下两人关系其实挺不错。
但在文革中，赵国华和郑不是同一路人，因为郑是学校另一个造反派东风派的大头目，后来和赵国华所在的红旗派发生多次冲突，到后来两派斗红了眼宛若仇人。不过进入兵工厂以后，很自然地消除了派性，但因为那段历史的原因，在厂里赵国华和郑的关系就不如和尹的亲近。
赵国华去年因为说错了话，在全连大会上受到严厉批判，几乎所有老乡同学都知道了。有一天郑碰上赵国华，很亲切地拉着他说了好一会话，最后还诚挚地对他说，现在不是在学校里了，进了兵工厂，肩负的历史责任更重大，不能用过去红卫兵的思维看待新的工作环境，要用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新精神，新思路，去工作，去思考。
郑还鼓励赵国华说，犯一点错不要紧，最重要是，不要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要振作起来，加油！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对着如同老大哥般的郑，赵国华当时只能用力地点头，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这一次赵国华又遭大难，鸡毛不是团员，所以不知道赵国华在团支部会议里的遭遇，但赵国华的事传了出来，还给关了三天才放出来，她就细心的发现了赵国华的神情变化。何胜蓄意挑衅赵国华，她也觉察了何胜的不良用心，不禁悄悄地为赵国华担心起来。
赵国华也感受到鸡毛对自己的关心，心里对鸡毛越发有好感，都说患难见真情啊，人在落难的时候，一个关切的眼神，一句真诚的话语，就会感到很暖心，只是赵国华觉得自己混得倒霉就算了，没必要连累这个没心没肺的鸡毛，所以也不敢和鸡毛多说话。现在不知有多少双警惕的眼睛盯着他，鸡毛也是身上有屎的人，有人想对赵国华再踏上一只脚，鸡毛其实也是一个很方便的突破口。
高指导员对紧跟形势有深刻的理解，大会小会都不会忘记大讲阶线斗争、路线斗争，对被树立起来的反面教材，也不忘抓紧斗争、教育。有一天，他把赵国华传到连部，严厉训斥一顿以后，命令赵国华每三天上交一份检讨，特别是私自上山搜寻传单的事，一定要有正确的认识，一定要给组织一个明确的交代。
从知道二连宿舍出现蒋台传单之后，高指导员其实也很想破这个案子，案子破了他的影响力就水涨船高。他从四班得到的消息，赵国华不但到附近农村鬼混，还和班里一个因作风问题受过处分的女工眉来眼去，他认定赵国华就是个道德败坏，而又狡猾顽固的家伙。赵国华对谢毅的揭发是反咬一口，企图把水搅浑。所以他要给赵国华不断施压，在巨大的连续的压力下崩溃，让传单案子水落石出。
赵国华真的被这压力压倒了，一下就失去了精气神。老天爷，不是我做的事，我怎么能认啊！再说，认了有好结果？有点脑筋的都知道，不是判刑就是开除啊！这不同于老菜头的处理，湾门传单是政治问题、立场问题，沾上了就是一个死字！
赵国华知道自己今后的日子难过了。高指导员认定了是他，他一天不承认，高指导员一天也不会放过他。赵国华欲哭无泪，这日子怎么过呀！
赵国华又回复了刚从关押地方放出来时的样子，上班沉默寡言埋头干活，下了班也是老老实实呆在宿舍，每三天交一份检讨给高指导员。
赵国华心里有气，也知道高指导员实际需要什么，所以在检讨书里，第一段就写，我没有私自上山去找什么传单。说了假话你枪毙了我！
然后接着写这三天的思想改造，再然后是表示一定要好好进行世界观改造，好好工作，抓革命促生产……
赵国华交了两次检讨，见高指导员只是瞄了一眼就放下，心里有数了，回去干脆照原稿抄了三份，只留下日期空着，待上交的时候再填上去。
赵国华的变化班里的人都看出来了，何胜倒是闭上了嘴巴，不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班长专门找赵国华谈了一次，听赵国华坦陈是传单的事，他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叮嘱赵国华要清醒认识形势，做了就要承认，没做就坚持事实。好好工作，不要再出什么乱子。
赵国华心里发苦，不是我做的要我怎么承认？他不由得在心里大骂谢毅，对谢毅产生了深深的恨怨。
于是赵国华再次沉沦了，背负着沉重的思想负担，赵国华干脆当起了透明人。他除了工作接触就尽量少说话，尽量少和人打交道。下班后，一张报纸赵国华可以一字不漏地把它看完，不然实在没有办法打发休息时间。虽然高指导员也搬到二连来住，就是搬进程指导员原来住的宿舍，赵国华也是尽量躲着他。有时避着指导员到连长宿舍借报纸看，连长倒是和颜悦色的和他说话，后来还主动把参考消息也扔给他拿回宿舍看，让他有一点点的温暖。
眼见着厂里的政治气氛浓得不得了。每个人都跟着厂里定下的调子，谁也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更不敢胡言乱语，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靶子弄得身败名裂。借着这股东风，厂里的生产那真正是热火朝天，呈现着前所未有的抓革命促生产新气象。
偏偏在这个时候，负责生产半自动步枪木托的七连（木工车间），竟然发生了火灾！虽然扑救及时未造成重大后果，但厂革委会定性为严重的政治事故，连长撤职当工人，指导员撤职调走，没有查出应对事故的责任人，于是十七个当班人员全部行政记大过。
厂革委会冯主任又亲自挂帅到七连蹲点，大会小会开了又开，把七连的人批得都成了龟孙子，灰溜溜的见人都不敢抬头。那十七个挨了处分的更是满肚怨气，不过也是屁也不敢放半个，打落牙齿和血吞，自认倒霉。
厂里借着七连这次事故，又掀起了一个大批判促大生产高潮。王英姿在这场政治斗争中，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积极和空前高涨的热情。听说厂革委会冯主任非常满意王英姿的表现，多次在干部会议上表扬王英姿。
赵国华的粗浅印象中，新来的厂革委会冯主任不同于前任，没有莫贺主任、刘主任那种不怒而威的军人威严，相反，他见人都是笑容可掬，很亲切，很随和，工人们都觉得新主任和蔼可亲。可能赵国华的处境影响了他的思维，赵国华总觉得冯主任像个笑面佛，不过这只是一闪念，因为他知道，新主任、新指导员牢牢把握大方向，如果不是他们来了批判他、挽救他，他已经站在了悬崖边沿还不知道，任何对革命领导不敬的念头，都是他错误思想的本能反映，说明他确实需要批判改造。
王英姿革命热情更高涨，现在偶尔碰见赵国华，都是板着脸视而不见昂首而过。赵国华当然清楚现在的状况，不用王英姿表态和他划清界线，他也很自觉地躲避她。
撇开了和她感情上的纠缠，赵国华应该高兴的，但赵国华内心其实也很痛苦，因为王英姿现在如日中天，而他挨了批斗成了过街老鼠，灰溜溜的抬不起头还躲着人。
班长现在也天天板着脸。大批判占用了很多生产时间，班长就组织骨干、党员加班突击，力争不拖慢进度。虽然班长不叫赵国华加班，但赵国华还是自觉跟着班长去加班。他觉得，是要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思想，他有很多缺点错误，但他在努力进行思想改造！
班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赵国华没有多说什么话，很多时候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赵国华理解班长的这一动作，心里真是百感交杂。班长知道现在形势变了，他也怕犯路线错误，其实他内心对赵国华还是挺关心的。但赵国华怕连累班长，脸上不敢有什么表示，还是保持着寂默的心态，只是更认真地拼命工作，配合班长抢进度。
只是在一次全连大会上，高指导员在讲话中，提到连队里的一些不良表现时，再次不点名批评了赵国华。高指导员说，要警惕那些善于隐藏的变色龙，表面上积极工作，内心上仍然抗拒思想改造！对错误的思想，错误的行为没有正确的认识，对组织不老实、不交代！同志们一定要崩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不能让那些阴谋诡计得逞......
赵国华心里顿时沉重起来。他理解为，在高指导员眼中，他就是一个拒不认罪的嫌疑人，无论他如何努力工作，如何表达他清白，表示他在努力改造世界观，都是无用功！
夜静更深人无眠，赵国华怎么想，也想不出有任何办法解开这个困局，这让他灰心丧气。
这气一泄的结果是，上班没有了那股拼劲，也不愿意主动加班了，要加班也是等班长下了通知才去，去了也是无精打采的，完成了加班任务就自行离开，也不和人多说话。
年青人没有了精气神，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一回赵国华精神负担很重，班长就着急起来。他和颜悦色地和赵国华谈心，不过班长是笨口拙舌的，没有谈出效果。党小组林志杰，副班长吴达林都和赵国华谈过话，赵国华都是无动于衷，沉默以对。
班长这回真的是又急又怒。他干脆跑到连部和指导员交换意见，却惹了一肚子火回来，显然是和指导员有很大的分岐。第二天连长倒是来了，把赵国华叫出车间说了一会话，但班长知道仍然没有什么效果。因为赵国华仍然是一副懒洋洋、不理采人的沉默模样，说得严重点，就有点像行尸走肉了！
班长心里那个急呀，却也无法可想。赵国华的心结班长清楚，但班长却没有能力解开这个结，只能心里干着急。有一天何胜说了两句牢骚怪话，原本和赵国华没扯得上的，班长却发了火，马上板着脸斥骂了何胜一顿，何胜原想驳嘴分辩的，看班长真上了火，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
谁也没想到，后来解开赵国华这个心结的，竟然是班里那个大大咧咧的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