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赵国华觉得有点啼笑皆非。我都愿意改正过去的吊儿郎当,我都愿意拼命的工作,我的进步有目共睹,都提副班长了,新来的指导员为什么不保护我的积极性,反而翻我的老账,把我揪出来批斗?
赵国华回到四班,发现班里的生产仍然很紧张的进行着。每个人都很严肃,从那严肃的表情赵国华反而看出了很多不正常。
没有人和赵国华打招呼,没有微笑,他们好像都在专心致志地搞生产,仿佛赵国华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平日就大大咧咧的鸡毛。鸡毛远远地就向赵国华展示了一个笑脸,还向他招手。
赵国华没理会鸡毛,因为班长已经停了机床向他走来,并且示意赵国华跟他走到了车间门口,就在大门边站着说话。
班长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国华,好像有点满意,点点头说,回来就好,好好吸取教训,指导员都说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批评你也是为你好。
赵国华不知道班长说的指导员,是程副组长还是高指导员,但他明白班长是怒其不争,还担心他会一撅不振,他心里感到一丝温暖。
班长说,毛主席有一句诗,叫做从头越?
赵国华便给班长补充,而今迈步从头越。
班长点点头,说,而今迈步从头越,都过去了,只争朝夕。
赵国华只好又给班长补充,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班长有点尴尬,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你看看,书读得少就是这样了。你有文化,领悟力也高,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要背包袱,从头干起,前途还是一片光明的嘛。
赵国华知道不好好表态,班长会一直担心,所以就对班长说,班长你放心,我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了,我不会这么轻易倒下的。
班长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皱着眉头说,这段时间老开会,进度都拖慢了,回来了就好好干,争取把进度搞上去。
赵国华连忙点头应是。
赵国华回到班组认认真真的干了两天,知道新指导员来了以后,会议很多。那天批斗他的会议之后,重头戏是紧接着的第四场会议,就是全连大会,高指导员作了慷慨激昂的长篇讲话,除了被带走的赵国华,还重点批斗了四个人。
革委会冯主任也作了重要讲话。这下谁都看出来,冯主任是为高指导员站台,很多人心里就打起了小九九。
揪出来的四个人中,有两个是厂里原来的中层干部,从学习班出来放到二连监督劳动的,大家还不觉得意外,落水狗嘛,揪你出来再踏上一只脚,谁叫你犯路线错误?
揪出来的还有部装班的吕汉良、五班的李永东,这两个小青年和章红安是一路货色,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出了名的调皮捣蛋,还特别能言善辩,他们班长提起他们名字就头痛,这回都像赵国华一样,在这个大会上给揪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全连面前,老老实实俯首帖耳低头认罪,值得庆幸的是脖子上没有挂上牌子。
赵国华庆幸的是,那天给保卫组带走,倒是避免了再次在全连示众批斗。
班里的人对赵国华还是有讳忌的,都不敢和他太接近,甚至都不敢和他说话。赵国华表面装着不在意,心里却感到很别扭。特别是班里那个何胜,对他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照赵国华过去的脾气,早就挥拳打过去了。
但赵国华不敢,也不能发这个脾气,就像鸡毛安慰他的话,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接任副班长职务的是吴达林,赵国华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反而是吴达林不敢大方对待赵国华,他自个清楚,论技术他只能算新丁,在车间里即使只当个小头头,没两下子谁买你的账?
这天刚上班,赵国华就被高指导员传到连部。高指导员并不是和颜悦色地和他谈话,恰恰相反,高指导员是板着个脸,极其严肃地训斥了他一顿。
高指导员显然对赵国华极其不满,问他,为什么拒不交代,死不认罪?告诉你赵国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思想肮脏,总有一天会滚到人民群众的对立面!
高指导员最后严厉警告赵国华,你要老老实实改是思想,哪一天把问题交代清楚了,才算是过了这一关。如果仍然不思悔改,继续在错误的道路上走下去,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从连部出来,赵国华积了一肚子怨气。进连部挨批评挨得多了,从来都没这回受的冤屈大。
忽然之间,赵国华想起章红安了。如果章红安还在连队,就算没有搞大女人肚子这档子事,他一定也会给揪出来,因为平时他的表现比吕汉良、李永东还有过之而无不极。
赵国华于是想,有章红安作伴,他大概会开心一点吧?
回到车间,赵国华并没有先回四班,而是直接去了枪管班,找到了谢毅,对他说,今晚七点,老地方,不见不散。
谢毅仿佛没有听见,甚至仿佛身边没有人对他说话,认真地埋头操作机器。赵国华已经走开了,又走回头,对谢毅说,你放心,不是找你打架,有些事,还是说清楚好。
晚上还不到七点,赵国华走到宿舍区外的公路上。若是以前,他相信谢毅一定会赴约,但现在他不敢确定,因为谢毅已经变了,变得令人不可置信。
远远就看见谢毅站在靠山坡的公路边,那位置很好,刚好是山坡的最高点,两边公路尽收眼底,身后是向上绵延不断的山体,面对不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二连宿舍区。一般来说,这地方连鬼影也没一只,是说有些隐蔽话题的好地方。
赵国华在离谢毅不远的地方站住,手伸向谢毅,给我一根烟。
谢毅有点诧异地看了赵国华一眼,掏出香烟火柴递了过去。赵国华抽了一根叨在嘴上,点燃抽了一口,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他把香烟火柴还给谢毅,谢毅拿出一根很老练地抽起来。
赵国华把香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碎,抬头直视谢毅,问道,为什么?
谢毅用力地吸了一口烟,转头望向宿舍区,篮球场上有一伙年青人在打篮球,距离有点远,加上天黑,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人影晃动。
赵国华也看向宿舍区,他没有再追问,沉默中,他好像又听到了风的呢喃,他转头看向黑坳坳的大山,风又停止了,他仿佛感到了夏末最后的一丝热量。
谢毅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半截烟往地下一摔,转过身直面赵国华,大声说道,赵国华,你知道吗,我是什么家庭出身?你以为我妈就是一个糖厂的工会主席?你什么也不知道!
谢毅表情有点狰狞,他不瞪着赵国华了,转头看向一边公路的远处,那里就是工厂的北门,影影绰绰的,还可以看见灰沉沉的围墙和岗亭一角。
谢毅的声音低沉起来,我爸是处级干部,处级干部你懂不懂?他是县委副书记,县委副书记你懂不懂?要不是他死得早,我们家能沦落到搬出县委大院,住在破旧的小平房?赵国华你知道吗,有一回我们和东风造反派武斗,我把对方一个小头目打得很惨,要不是你硬拦着,我都要把他打废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给关起来那个江副书记的儿子!江大海啊江大海,当年他还是我爸的手下呢,就是他坐了我爸的位置,我妈去找他,想求他调动一下工作,他答应了,却拖着不办!让我妈一直呆在那个破糖厂,运动一来差点让我妈也挨斗!
谢毅越说越气,抬脚对着旁边的小松树用力踢了一脚。小松树晃了晃,又坚定地挺拔固守在那里。
谢毅喘了一口气,说,赵国华,你父亲是陶瓷厂的工人,你不懂我们这些县委大院出来的孩子的想法,我现在就想得很清楚,王英姿这样的玩意能当上副指导员,我也能!王英姿能当上官,我能当上比她更大的官!我有远大的理想,我能力也不差,为什么我就不能上进?!
赵国华愕然地看着谢毅,他这才知道,这个和他从小一直玩到大的同乡、同学、老友、死党,心底里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心事,这样的志向!
赵国华随即感到了愤怒,他冷冷地对谢毅说,是你把传单放在彭浩那里的?
谢毅没有回答,他掏出香烟,抽出一根又抽起来。
赵国华看向那一明一灭的烟头,忍不住冲着谢毅大吼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害死了陈有财?那是一条人命啊,一条人命!谢毅,我不知道你竟变得如此不择手段,草菅人命!
谢毅冷冷地说,你不要把陈有财的账算到我头上。你可以把我看作卑劣小人,不过你也不是什么伟大人物,想想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女的见了你都绕道走,我不想这样,我进步了,成功了,女的会倒追我你信不信?我不想跟你一样,运动一来总是挨批斗,这样我就真正玩完了。
他把烟头放地上一扔,用脚碾灭了红点,对赵国华说,我跟你说清楚了,今后你是你我是我,你不要拦我,也不要妨碍我,不管道路多艰难困苦,我都要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我要光大我家门楣,我父亲做得到我也要做到,还要比他做得更好!我要得到我想要的,谁拦着我,谁就是我的敌人!
赵国华气极反笑,我妨碍你了?我拦你什么了我?
谢毅头一昂,再也不搭理赵国华,大步朝坡下宿舍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国华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看着谢毅越走越远的身影,心潮起伏。
潜意识中,赵国华知道今晚会上演一出割袍断义,因为,谢毅罔顾兄弟情谊的背刺,差点让他掉下万丈深渊,前程尽毁!这样的兄弟还是割袍断义,各行各道罢。没想到谢毅他也要演一出割袍断义,而且还那么理直气壮,厚颜无耻!
赵国华看得很明白,谢毅不是个干成大事的人,如果从前谢毅的表现可以预见,那么今晚的吐露心声,足证他是个心术不正的人,这样的人自有他的生存之道,但是邪不胜正,谢毅终归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为赵国华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有一次谢毅忽然冲动地跑去江西,说是要跟着一伙热血青年重走长征路。
赵国华因为要跟着尹去韶山,和谢毅分手了。临分别时,浩气激荡的谢毅背诵了毛主席的一段话: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历史上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天上每日几十架飞机侦察轰炸,地下几十万大军围追堵截,路上遇着了数不清的艰难险阻,我们却开动了每个人的两只脚,长驱两万余里,请向历史上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
赵国华也不禁为谢毅的豪气所折服。他后来翻看《毛泽东选集》,在第一卷《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找到了原文,也佩服谢毅跟着同伴们把长征的要义背诵下来,要知道谢毅自诩粗人一个,脑袋里装不下之乎者也的。更佩服谢毅的勇气和无畏,佩服他追逐真理的昂扬斗志。
谁知两个星期后,赵国华在造反派总部见到了谢毅,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细问之下,听谢毅自己坦言,谢毅跟着一支队伍,从江西瑞金开始徒步,走到会昌受不住又独自跑回来了。
那一年谢毅17岁。
技校红卫兵造反派司令尹听说了这件事,摇摇头说,无恒心者不足以成大事。
赵国华于是想,谢毅做事没有恒心,更重要的是为个人私欲而不择手段,这样的人,早日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也好。
赵国华这时想起了毛主席的两句诗: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