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赵国华上班正在操作大立铣,部装班的吕汉良走来告诉赵国华,邬燕清探亲回来了。
赵国华点头表示谢意,又问,她怎么样?
吕汉良明白他的意思,就说,看样子跟过去一样,表面看不出有什么。不过说实话,女人的内心世界谁也搞不懂。说着还摇了摇头,又说,碰上这样的事情,如果是我,我就他妈的不会回来了。
赵国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等吕汉良走后,他停了机床,在工具箱旁的小凳子坐下来,看似是休息一下,实际上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问题。
一整天,赵国华都显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很平静地工作,中午和往常一样回了宿舍,找了一趟谢毅,午休后准时上班,到了下班时间,和章红安做好交接班,出了车间大门,却不是走往常回北门食堂的路线,而是拐向厂区公路,加入了下班的人流朝南门食堂走去。
在南门大食堂排队打了饭菜,拿着走到灯光球场,一边吃饭,一边看一伙年青人打篮球。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谢毅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灯光球场,找到了在台阶上看似轻松休闲的赵国华,说,那王八蛋下了班直接回了宿舍,正和几个老乡弄加菜呢。
赵国华嘉许地拍拍手站起来,关切地问,你还没吃饭吧?
谢毅便说,我叫人打好饭放我宿舍了。
赵国华就说,好,你回去吧,就怕那王八蛋盯着我不放才麻烦。
谢毅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上忙的。
赵国华说,不用。我有点事找个人,如果何胜跟着我那就不找了,免得给人添麻。
谢毅熟知赵国华的脾气,也就没坚持,转身走了。
赵国华也转身离开灯光球场,朝着三八楼走去。
三八楼是厂里男青工们对女工三层宿舍大楼的戏称,位置靠近厂中心区,离大食堂和灯光球场很近。三八楼过去一点是厂招待所,干部楼,再过去一点就是驻军营地了。这样的设置显然是有女工安全的考虑。
三八楼并没有门禁的,不止女工进进出出,有男的也进出自如,赵国华估计大多是有了婚恋对象的,当然也有少数并非如此,便如他现在一样,是有事找人才上三八楼的。
他敲了敲二楼一间宿舍的门。
门开了,看见是赵国华,邬燕清惊讶地问,是你?
赵国华点点头,朝屋里看了一眼,这时还有另外一个女工,看见赵国华便微露笑容,拿起衣服毛巾,提着水桶出门而去。不用说,是留下空间好方便两人说话。
赵国华跟着邬燕清进屋,眼睛迅速地扫视了一遍,屋里四张床看来都有人住的,都收拾得很整洁,看来女孩子都有爱清洁卫生的基因。
邬燕清床位是靠里的位置,她示意赵国华坐书桌前的椅子上,她走去关上门,然后走回来坐在床沿上,侧对着赵国华。
赵国华觉得这样对话不舒服,想往中间窗前那个位置挪动椅子,邬燕清却制止他,说,别动,这样就好。
邬燕清说完还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赵国华明白了,如果有人开门,他被邬燕清身体挡住,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会回避,除非那种八卦心极重的人,才会非要走近看看来人是谁。
赵国华这时的心思全在邬燕清身上。从她开门的那一刻,他便发现,邬燕清变得很憔悴,人瘦得很厉害,而且双目无神,完全没有了往常的光彩,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静默。
邬燕清静静地坐着,双手不动,身体不动,嘴巴紧闭,就像一尊塑像静止在那里。
赵国华觉得很压抑,虽然已经估计到邬燕清会经受着巨大的创伤和压力,但面对邬燕清此时此刻的如此状态,赵国华也感到悲伤,随即一股愤怒的情绪涌上脑际。
赵国华终于开口说话。他知道这里是女工宿舍,而且有些话不适宜让人听见,所以他控制着情绪,压低了声音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邬燕清身体似乎轻晃了一下,但又随即低首无言。
我问心无愧。赵国华继续说,我被连队打入另册了,但我不后悔!他的事,你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邬燕清没有回应。她知道赵国华说的他是谁。
赵国华显得痛心疾首,我从来没有反对过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可我还是挨批斗了,你知道吗,有人喊出打倒xxx分子赵国华,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口号时,我的感觉是什么?是天塌下来了,那时我想死的心都有!可我熬过来了!邬燕清,坚强点,我们就算不为他活着,也要为自己活着,为自己的家人活着。
塑像忽然有动静了,是邬燕清在低声哭泣,看得出她很痛苦,她想压抑着这痛苦,但她还是控制不住,终于让悲痛的泪水流出来。
赵国华伸手拿起一条毛巾递过去,继续说道,他是不是冤屈的?你最了解他,如果让我说,他是一个好人,没有伤害过谁,从来没有害人的心。我认识他的时间不算太长,但我知道,他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好人!
邬燕清,坚强点!勇敢点!勇敢面对挑战,勇敢面对人生!大家都希望你振作起来,不要让大家失望,跟我一样,笑对人生,就这样,好吗?
像是倾泄了内心的世界,赵国华不激动了,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邬燕清,静静地等着她结束哭泣。
终于,呜咽的悲呛声音停止了,邬燕清的肩膀还在抽搐,赵国华不知道怎样才能劝慰邬燕清,他实在是词穷了,从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况,他的心情又开始有起伏了,但他还是坚持着,让自己保持足够的耐心。
邬燕清终于从哀伤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理理头发,转过头低声对赵国华说,谢谢你。
赵国华露出欣慰的笑容,摆了摆手。
邬燕清站起来,对赵国华说,回去吧,你自己也小心点。
赵国华明白邬燕清的意思,点点头说,我会的。
走在回北门宿舍的路上,赵国华还在想,过去和邬燕清的接触还是浮于表面,实际上对她的家庭情况,特别是思想性格方面了解不多,在遭逢巨变,承受着方方面面的巨大压力面前,她真的坚强地面对吗?她能迈过这一关吗?
而让他更为恼火的是,他没有办法去开解她,帮助她,甚至和她的接触也要偷偷摸摸,唯恐给有心人看见又生出事端。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一股闷气,甚至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燃烧,然而他却无法宣泄。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赵国华都抽空到那边厂房走一圈,于是他见着邬燕清漠然地而又认真地工作,偶尔还看见她和质检班的同事说话。
赵国华有时直接找部装班的吕汉良说说话。吕汉良大约是明白他的心思的,总是会意地轻轻摇头。
赵国华看明白了吕汉良传达的意思,就是邬燕清没有反常,看上去一切正常。
赵国华又是心痛又是无奈。邬燕清的瓜子脸变得更为清癯,脸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那双黑黑的眼瞳,变得无神,一眼看过去,就能感觉到她的忧郁淡淡的散发出来,赵国华甚至能感觉到她已经心若死灰。
赵国华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能体会邬燕清此刻的心情,这和他遭受指导员大吼怒批他时何其相似!甚至还要严重得多!因为,这里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而爱情和生命,在面对强大的、伟大的政治运动时,显得如恒河中的一粒砂子那么渺小!
赵国华知道自己也如恒河中的一粒砂子那么渺小。对邬燕清的状况,他实在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他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邬燕清能内心坚强,迈过这人生的一个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