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走了,赵国华黯然伤感了好多天。
赵国华记住了鸡毛的说话,不再垂头丧气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和人的交往也正常起来。同事们对赵国华的转变实际上感到安慰,开始主动和他交谈,当然都是小心翼翼的很有分寸,因为他们也怕高指导员把火烧到他们头上,也怕像何胜这样的人给上面打小报告。
出人意料地,邬燕清竟主动和赵国华说话。三八楼见过一次之后,两人碰见也只是点点头,算是礼貌地打招呼,最多也不过是露齿一笑而已。邬燕清表达的意思是,她很好,不用担心她。
赵国华则是下意识的。他好想和邬燕清接触,但是挨批斗以后,他不敢对邬燕清有过分的举动,他控制着自己的情感,深怕影响拖累到每一个和他接触的人。
因为自从批斗之后,很多人都把他们几个看作瘟疫啊,唯恐沾到麻烦,连他的徒弟钱超雄,同住一个宿舍也不敢怎么和他多说话。吴达林就更不用说,得到提拔当了副班长,摸不着赵国华这个前副班长有什么想法,好像不愿和他作交流。
但现在碰了面,邬燕清总会给赵国华一个笑脸,总会和他说几句话,这时他的心便有一种温暖感。
其实,从调到二连开始,邬燕清除了关心陈有财,还有一个人很自然的引起了她的关注,这个人就是活泼开朗的赵国华。
她和陈有财的爱情显得很平淡,赵国华溶入这个小圈子,注入了新的活力、新的内容,让她也感受到了青春的活力。陈有财有点老气横秋,自从认识了赵国华,陈有财也变得开朗了许多。
这是个很爱看书的年轻人,总是显得活力十足,有他在的时候总是感到很愉快。这年青人不落窠臼,总有新鲜话题,而且总是爱搞点恶作剧,事后想起来,总是忍不住笑起来。所以邬燕清总是情不自禁地关注赵国华,甚至很热心地为他和贺桂花保媒拉纤,虽然最后没有成功。
陈有财的离去,让邬燕清感到天旋地转的切肤之痛,是赵国华不避风险前来安慰她,她把这份情谊记在了心里。而现在,是赵国华碰到了天大的困境,看到他如丧考妣的神情,女人总是忧愁善感的,她在心里为赵国华感到哀愁。她绝对不相信赵国华会做出对陈有财不利的事。现在她能做的,就是给他一个和熙的笑脸,几句贴心的话语。
而赵国华倒感到不安起来,他总是怕一不小心,就给邬燕清招来灾祸。不过他心里却又是极欢迎、极盼望见着邬燕清的轻颦笑语。
有时候赵国华想起来,自己都忍不住慨叹,这是两个苦命儿啊。
而这时连队热闹起来,因为高指导员要组建二连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搞文艺宣传是高指导员的看家本领,不过二连虽然有二百多号人,在这方面合适的人才却少得可怜,特别是男的更缺,好不容易凑够了16人,男的才4个,其中一个是四班副吴达林,而据说基础最好的则是江学军。
听说回来帮助组建工作的王英姿,曾试图推荐赵国华,给高指导员瞪了一眼就不敢再提了。而胡莎莎则一反常态,乐呵呵跑去排练节目去了。以前她是从不往人堆凑的,显得很清高,动员她参加什么集体活动,她总是嘴一撇,说一句“没兴趣”,当了好多年的逍遥派的。这回不知道她是吃错了药,还是高指导员上任之后她真正进步了?
为了排练方便,宣传队的人全部安排上日班。原来高指导员要占用生产时间,但连长不同意,拿到支委会讨论,不同意的意见占了绝对上风。看来这个高指导员比不上程指导员,连长态度强硬,他只好妥协。
支委会上碰了钉子,在邬燕清那里又碰到挫折,到底把高指导员惹火了,全连大会上他点名批评邬燕清,赵国华才知道邬燕清又要倒霉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事情缘于高指导员列了一份组建人员名单,排在前面的自然是身材和相貌都出众的邬燕清、贺桂花。谁知邬燕清不愿意参加,召集会散会后,找高指导员说她是检验科的人,不属二连管。高指导员和颜悦色说了一大通道理,邬燕清就是没有响应。
于是高指导员就去找检验科领导。科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加上检验科军代表也做不通邬燕清的思想工作,高指导员再亲自出马,邬燕清还是没精打采的,说自己一点艺术细胞也没有,硬手硬脚的实在学不来,然后就低头听高指导员做思想工作,等高指导员讲得喉干舌燥,邬燕清还是摇头。
赵国华猜想,高指导员是见过世面的人,部队的文工团员不是百里挑一,那真是千里挑一才选上的,邬燕清贺桂花在他眼里不算什么,问题是连队人才缺乏,更可恶的是邬燕清不给他面子,政治思想路线觉悟太低了,竟然对党的号召呼唤无动于衷,不好好批评教育怎么得了?!
赵国华又猜想,大约没人把邬燕清和陈有财的关系汇报给高指导员知道,高指导员若是知道了,调子恐怕还会往上拔。不过现在这样也够邬燕清受的了,高指导员在大会上声色俱厉地说:“像邬燕清这样思想觉悟的人,就算她想参加宣传队,组织上也不会让她参加,因为她不配!”
赵国华心里充满了对邬燕清的同情,因为他有切身体会啊,给打入了另册,心里会压着一块大石头,自觉灰溜溜的抬不起头。而且邬燕清心里还有创伤,这创伤恐怕才是她不愿抛头露面的真正原因。
邬燕清要求调到别的连队检验班,检验科也同意了,但高指导员闹到厂政工组去,硬是不让邬燕清走。现在的观点邬燕清是真的穿上了小鞋,但这时是文化大革命,不愿意参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于是邬燕清也像赵国华曾经历过的那样,她原本就不大爱说话,现在更是沉默寡言,郁郁寡欢。赵国华看在眼里,也不禁暗暗为她担心。
赵国华相信连队里很多人对她也是同情甚至怜悯的,班长就曾在听到班里的人讲邬燕清的小道消息时,走到赵国华面前仿佛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好眉好貌生沙室(虫子)”。
赵国华知道班长不是说他,而是想到这是班长对高指导员的评价。因为那是一句典型的广东方言,意指外表很漂亮而实际里面已经坏掉了。
厂里的政治气氛越来越浓,各个连队都分别抓了一批坏典型。杀鸡给猴子看,猴子们都知道了紧箍咒的厉害,都老老实实不敢乱蹦乱跳了。班长这时大概心情又好了点,因为生产秩序很正常,生产进度也跟上去了。
xxx厂赴京观礼的代表定于九月下旬离厂,这是一件具有非常重大政治意义和历史意义的大事。厂革委会决定,全厂停产半天,举行隆重的欢送大会和列队夹道欢送。
赵国华由衷的为一班的李新举老师傅感到高兴。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老工人,能够代表兵工厂三千多工人和家属,上京参加国庆观礼,而且还能见到最最崇敬的伟大领袖,这是何等的荣耀、无比的幸福!
高指导员没有忘记赵国华这个类似阶级异己分子,而传达高指导员指示的团支书江学军,则采取了婉转的说法:“平常宿舍区有上夜班在宿舍休息的工人,但送行那天夜班的也要去参加,所以需要留人看守,所以你就不用参加会议了,这也是一个光荣的任务。”
赵国华已经很麻木的思想里,再一次感受到政治上的低人一等。江学军的笑容蕴含着虚假,赵国华冷冷地板着脸,一言不发就离开连部办公室。
这个矮矮墩墩的江学军是个革命热情高涨的复退军人,而且在政治上和高指导员高度保持一致,赵国华想他大概很快提代理副指导员了,因为王英姿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提上去的。
广播喇叭传出锣鼓喧天的大会盛况时,赵国华孤零零地坐在宿舍里听着,心里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样一个具有重大政治和历史意义的会议,他却被剥夺了参加的权力。他默默地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是怎么也看不进去。
王英姿又来关心赵国华了,她不知为什么事到二连,进了车间和上班的工人都说说话或打招呼。她还是那个和蔼可亲的样子,那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你当然不能说她春风得意,因为她保持着革命者的本色,很善于和群众打成一片。
她在赵国华的机床边停留时间比其他人多了点。赵国华神情虽然还是淡淡的,但还是有问必答,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一个阶段的革命运动结束了,都知道下一阶段应该大促生产。但赵国华知道他的厄运还没有结束,传单案子一天没结案,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仍然悬挂在他头上。王英姿知道赵国华的处境,心里头暗叹惜一声,隐约的表达了她对赵国华的关心,闲扯了一下就离开了。
背负着沉重枷锁的还有邬燕清,听说检验科团支部开了两次会议对她进行帮助,帮助的结果是给予一个团内警告的处分,高指导员还拿这个事在大会上进行褒贬。
这令赵国华对高指导员真正产生反感甚至憎恶。对这么一个我见犹怜的弱质女子,为什么非要穷追猛打?这时他就有点怀念程副组长了,程副组长还在二连当指导员的话,大概赵国华和邬燕清都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赵国华到底忍不住,便给邬燕清写了一封信,把鸡毛劝慰他的话转给邬燕清听。这封信当然没有抬头称谓和署名,而且写了很多毛主席语录,当然也有“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这句至爱名言。这样即使给人捡获,大约也不至于引起太大的注意。
赵国华瞅着机会悄悄把信塞进她在部装班的工具箱里。
赵国华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东窗事发,两个背负处分的人搞秘密串连,上纲上线后果恐怕很严重,而且又是一男一女,那就更让某些人有更大的想象空间。但赵国华实在担心邬燕清承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他其实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又实实在在牵挂着邬燕清,神差鬼使般便写了这封信。
邬燕清似乎比赵国华想象中坚强,赵国华看见她虽然还是那般忧郁冷艳,但和工友们也有交谈,而且也会露出浅浅的笑容,不像赵国华过去挨了批就老黑着脸,好像谁都欠他二百元钱。
大约是信发出四、五天后吧,邬燕清像是无意的走到赵国华的机床边和他打招呼,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害得赵国华担心有人打小报告会给她添麻烦。
邬燕清倒是很随意,脸上带着微笑说:“我听说你们那里的瓷器很出名,可以帮我搞一套茶具吗?”
赵国华连忙说:“可以呀,我爸就在陶瓷厂工作,我就让家里给我寄一套来。”
邬燕清又笑了,说:“别急,我又不是马上要,邮寄那么贵,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邬燕清的笑颦像一股暖风吹进心窝,赵国华心情变得很欢快,于是高兴地问她:“是送人还是自己家里用?”
邬燕清说:“我姐定了明年结婚,想了好久也没想好送什么给姐姐,后来偶然记起你家乡的茶具正好合适,所以就来麻烦你了。”
赵国华连忙说:“不麻烦不麻烦,迟些时候我正好要回去探亲,保证给你带一套最漂亮的茶具回来。”
这是赵国华自陈有财离去后,第二次单独和邬燕清说了很多话,看得出她和赵国华一样,感受到那种无拘束的愉快。
赵国华和陈有财交好时曾送了两个茶杯给他和邬燕清,陈有财对茶杯的瓷质、造型和图案都啧啧称赞,很是喜爱,邬燕清也是如此,知道是赵国华家乡陶瓷厂的产品。后来赵国华去三八楼那次,也看见这个杯子就放在邬燕清书桌上。现在杯子仍在,而陈有财却撒手尘寰还背负着罪名。
这一次见面之后,赵国华心情开朗了许多,他欣慰地想到,邬燕清并不是人们眼中的那般柔弱,内心还是很坚强的。这让他想起在被关押时,看到了陈有财字迹的事,他心里其实一直纠结着,这事要不要告诉邬燕清?
神差鬼使地,赵国华还是给邬燕清写了一封信,把他在地牢看见的那三句话告诉了她。
赵国华觉得有责任把陈有财的临终话语说出来,不把陈有财的临终话语说出来,赵国华总觉得欠了邬燕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