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燕清从字迹上证实了她的判断,赵国华就是写匿名信给她的人。
邬燕清收到信,第二天又来到赵国华的机床边,当面约他晚上见面。赵国华自然点头答应,心里竟是一通乱跳,却又隐隐约约的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期盼。
晚上,赵国华和邬燕清差不多同时到达厂区外的山脚小水潭边,这是赵国华和她约好的地点。她穿了一套黑衣长裙,赵国华则穿白衬衣加黑色工作服外套,当夜幕降临后,很自然地成了掩护色。
山脚小水潭这地方赵国华很熟悉,以前和章红安、杨志武、黄狗头、谭中兴几个好朋友常来游泳玩耍,可惜,这几个最要好的朋友,除了谢毅、腌肉还在,其他几个都各散东西了,也不知道他们近况如何,过得好不好。赵国华自己呢,不用说,用不上那个好字。
山脚小水潭坐落在厂区西北角,远离厂房和宿舍区,因为山上有一股泉水流下来,建厂时就在山脚筑了一条拦水灞,建了一个抽水房,作备用水源用的,但后来废弃了,于是小水潭就成了天然游泳池,夏天的时候,成了职工和家属小孩的玩乐池。因为地处偏僻,晚上根本没有人来的,这是赵国华把这里定作见面交谈的原因,为的是刻意避免被人看见。
走近了,邬燕清对赵国华浅浅一笑,示意走去一个稍为平坦的地方率先坐了下来。
这晚没有月亮,天灰蒙蒙的,但可以看见远处厂部和南门几个宿舍区昏黄的灯光。山坡只有疏疏落落的一些树木,水潭四周长着发黄的低矮茅草,显得很荒凉。赵国华竟有点慌乱,在邬燕清的示意下,赵国华靠近她也坐了下来,心里惴惴的,好一会也想不起该说什么话。
还是邬燕清在静默了一会后先开了口。
邬燕清说的是陈有财的事,说了他家父母弟妹的情况,说了陈有财的聪慧好学、节俭勤奋,也说到了师范学校那个对陈有财、对她都极为慈爱关怀的老师的事。从她的讲述中,赵国华才知道邬燕清当教师的父亲早逝、母亲是学校的饮事员,她和陈有财是隔邻而居,从小就玩在一起,便如戏文里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赵国华静静地听着,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感觉到只要做一个忠实的听众就好,邬燕清憋屈得太久了,她需要倾诉,需要渲泄,而他,就是一个很好的对象。
邬燕清和陈有财明确恋人关系,是因为邬燕清进工厂当学徒工后,有几次在下班回家路上都受到流氓骚扰,陈有财碰上了还打了几次架,有一次遭流氓报复还被伤得很重。但陈有财有个性也有头脑,在报案抓了几个流氓后,他仍然坚持每天护送邬燕清,不过手上就多了一根细长的铁棍,竟然成了街上一景,于是很多人都知道这小子敢拼命,以后就再没发生这样的事了。很自然地,青梅竹马的两人就成了恋爱对象,后来又一齐调来了兵工厂。
赵国华这才知道,邬燕清尽管当时是学徒工,也是建厂元老。他是知道建厂时筚路蓝缕艰辛创业的,原来邬燕清也经受了那个困苦时期的考验。
邬燕清在讲述的时候显得很平静,她的眼睛只看着潭水对面的山坡,并不看赵国华一眼。停顿的时候,赵国华看到她的眼神很茫然、很深遂。
赵国华默默地坐着,心里觉得很迷惘。如果没有这场大革命,如果陈有财家里没有发生变故,如果陈有财没有自行了断……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如果,是不是完全不一样了?一切都从这场大革命开始,于是世界变了,人心变了,命运也改变了……
邬燕清转了一个话题,说,她怎么也想不通陈有财父亲是果民党,那么一个心地善良、对工作任劳任怨的人,相交相知十几年了,她从心底里认定陈有财父亲是爱党爱国忠于职守的好人,怎么就成了混进工人阶级队伍的阶级异己份子?
很多年后,陈有财父亲的冤案得到查实平反。说起来真是冤,是造反派找到一份旧档案,按图索骥,把名册上的所有果民党员都揪出来批斗,而这份名册,是当年县党部里有人为创政绩,泡制出来上报领取奖赏的!可怜那些根本不知晓此事的被党员,飞来横祸惨遭批斗,牵连甚广,甚至有人家破人亡!而陈有财,也是此冤案的受害者,最后还付出了宝贵的年青生命!
邬燕清喃喃地低语,我不明白,我看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啊……
赵国华抬头看向黑沉沉的天空。他不知道怎么接邬燕清的话。此时此刻,他的心也很乱。是的,这些事,这个世界,真的太纷乱复杂了,复杂到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脑袋也应付不过来……
沉默中,邬燕清忽然低下头呜呜地哭起来,她怕哭声引来其他人,所以只是用力压抑着抽泣。赵国华慌了,他这个人最怕的就是女人哭,忙靠近一点劝她不要哭。
邬燕清还是哭,而且因为压抑声音,那哭声显得更哀伤、更凄苦,赵国华从没听过如此哀恸、如此绝望的哭声,眼浅的女人听到这样的哭声,一定会马上跟着掉眼泪。
但赵国华没有跟着掉泪,手足无措中,还下意识地四处望了望,他不希望有人发现。幸好这个地方到了秋冬便极少人踏足,远处的抽水机房是锁了门的,方圆几百米内没有一个人影。
哭声变得断断续续的,后来终于停下来了。赵国华松了一口气,看着邬燕清掏出手帕抹脸,神色逐渐缓和了,但他还是不知怎么说话才好。这时赵国华就恨自己,从前那个胡说八道斗嘴抬扛流畅得很的他,怎么今天就不会说话了?
邬燕清收起手帕,吁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赵国华说:“给我讲讲关押人的那个地方好吗?”
赵国华心又一跳,没料到她到底挑开了这个隐痛。但赵国华看她的脸色已经平和下来,而且说话也很平静的,他也平稳下来,于是把他在地下靶场的经历给她说了。
邬燕清很专注地看着赵国华,静静的听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赵国华说:“以前我总是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今天总算对着人哭了一场,心里好多了。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哭了。成寄妹说得对,我不会作贱自己的,我如果要寻短见,我妈、还有我姐我弟一定伤心死了,我不会做这样的傻事。陈有财他、他太傻了。”
邬燕清大概眼又红了,不过她没有再掉眼泪,过了一会对赵国华关切地说:“倒是你要小心点,再给指导员抓到什么把柄,要翻身恐怕就难了。”
赵国华心头乱跳,恐怕脸也红了,不过幸好有夜色掩护,邬燕清大概没看清。赵国华脸红是因为做贼心虚,毕竟和鸡毛发生过关系是一件没廉耻的事,尽管只有一次。幸而鸡毛走了,他才没有继续沉沦下去。赵国华这时意识到,他的人生旅途上,曾经真正堕落过。
这是赵国华和邬燕清的第一次约会吗?
后来赵国华总是想,男女间的第一次约会,应该是充满憧憬的、浪漫的、甚至是甜蜜的,会留下幸福的、美好的、甚至是刻骨铭心的回忆,而他和邬燕滑的第一次约会,却充满着哀伤和苦涩。
不过从这一晚开始,赵国华心里隐约有了一丝期望,毕竟他和她有很多共同语言,他也看清楚了,邬燕清外表柔弱其实内心坚强。这使赵国华很感欣慰,心里又燃点起了莫名的祈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