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工作责任心真是没说的。有一晚他半夜三点钟爬起来回了车间，一看上三班的邹文涛趴在工作台睡觉，脸色就变得难看了。邹文涛给弄醒还哈欠连天的，班长就让他回去睡觉，自己顶上了卧铣。
不过也实在难怪邹文涛，工人一般习惯开日、夜班，第三班从午夜十二点接班直到天亮，正常的生物钟被搞乱了，而年轻人精力充沛，往往白天睡了晚上就不想早睡，等想睡十二点也差不多到了，该离开宿舍前往车间接班干活了。
第二天赵国华上班，看见上三班的吴达林、马小冬、胡莎莎都洗好了手准备下班，班长还隆隆隆地在卧式铣床上干活。走过去一问，班长把情况简单说了说，又对赵国华说：“要和大家做做思想工作，这些混小子光是埋头拉车不看路还好，别弄得不看路也不拉车，上班睡大觉。”
赵国华知道埋头拉车不看路这句话，是指导员批评班长最多的一句话，班长其实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以后听到指导员嘴里吐出这句话，就认为指导员又在敲打他，不过敢怒不敢言，只好一拧脖子生闷气。
班长在一九五一年二十多岁时，少报年龄参军抗美援朝，后来转业进了工厂，因为没什么文化才一直当工人，当了班长也不如別的班长能说会道。赵国华不知道他进兵工厂安心不安心，不过论工作那是最踏实勤恳，是一头不爱多说话只爱埋头干活的老黄牛。他是党员，还兼着班里党员选出的小组长，依赵国华看这党小组长就有点不称职了。
赵国华于是灵机一动，献计说：“班长你和指导员说一下，另选一个党员担任小组长，这样分担了责任，班里老工人、党员、复退军人多，我人微言轻，真的镇不住阵脚。”
班长的不满马上显露出来：“你不要怕，大胆工作嘛，该批评的就要批评。”
赵国华说：“邹文涛那里我可以找他谈，相信谈过他一定会改正。但多一个人出来做个领导，你肩上担子也会轻一些对不对？也多了一个人商量工作，对班的生产有好处嘛。都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把班里的团小组再建立起来，班长你就有三个好汉帮了。”
其实赵国华也有他的小九九，他是副班长，大概率不会选他当团小组长。总之班里多几个人头上也戴上紧箍咒，调皮捣蛋大约也不会太出格。赵国华就奇怪团支部为什么过去没有在班组恢复团小组。应该是过去太乱，或是指导员、王英姿另有英明策略？
班长一听有道理，马上停了机床就去连部找指导员。
结果是第二天，党员们开完会，班长就找赵国华通了气，班里的老工人林志杰当上了党小组组长。
林志杰是四川老厂来的，和冼永亮差不多年纪，是一个工作踏踏实实的老师傅。原来大家都以为他会当副班长，后来这副班长让赵国华当了，赵国华还担心林志杰会有看法或情绪，但他没有情绪，一如既往踏实工作还很支持赵国华。后来表尺座和刺刀座分班，他就当了刺刀座的班长。这是后话不提。
新的党小组组长新鲜出笼了，团小组组长呢？
下夜班的工人都赶着回去休息，胡莎莎却走过来对赵国华未语先笑，赵国华马上说：“辛苦了，快回去休息。”
胡莎莎就说赵国华有点领导风范了。在胡莎莎面前赵国华只好投降，干脆笑笑就闭上了嘴巴。
胡莎莎就认真地对赵国华说：“鸡毛和吴达林两个闹不团结，两人同开一部机床，吴达林不和鸡毛说话，下了班就走人。”
赵国华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因为制度规定上下班一定要认真交接。他就问胡莎莎：“知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胡莎莎掩嘴一笑说：“鸡毛叫吴达林‘亲爱的’，吴达林就生气了。”
赵国华一听也乐了，吴达林怎么成了鸡毛亲爱的？这鸡毛不是少一天不逗弄男人也不行吧？！
胡莎莎说：“英语‘亲爱的’读成中文发音就是‘达令’（达林）。”
赵国华一听马上哈哈笑出声来，这鸡毛也太调皮了，开玩笑也不看看对象。这些复退兵在部队受教育多年，洁身自好，怎会和你鸡毛一般油腔滑舌厚颜无耻怪诞不羁？
胡莎莎果然见多识广，连英语也懂一点，莫不是她在广州的男朋友教的？看来她男朋友也不是等闲之辈啊。
胡莎莎说：“我看鸡毛服你管，你好好和她说说，她会听你的。”
这时鸡毛走过来对胡莎莎说：“我怎么看你俩都像是亲密战友，莎莎你小心些，他已经有了一只金凤凰，别让他吃了凤凰肉又吃天鹅肉，便宜了这臭小子。”
胡莎莎笑笑就走开了，赵国华就对鸡毛说：“你怎么弄得吴达林不和你讲话了？这样不好嘛，都是一个班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搞得那么僵干什么？”
鸡毛嘴一撇，跟着瞪着大眼睛说：“没见过男人这么小气的。”
赵国华就劝她：“吴达林脸皮簿，不习惯和女同志开太大的玩笑，你就原谅他吧，主动和他打个招呼，能够自我检讨两句更好……”
“什么，要我向他检讨？”鸡毛叫起来，一脸的不忿。
赵国华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墻，你稍为表示一下，事情就过去了嘛。不然日子长了，两人不说话，以后他在眼前也觉赌气，何苦呢。”
好说歹说，鸡毛表示主动和吴达林搞好关系。鸡毛说着自己笑起来，说：“是搞好同志关系，不是男女关系。”
赵国华一听就摇头，拿她鸡毛没有办法。也真没见过老把事情往男女那里扯的女同胞，鸡毛算是个典型了。
班后果然共青团员开小组会，真的是成立小组了，团支书王英姿跑来召集会议的。
赵国华数了一下，连他一共是八个共青团员，占了全班人数四分之一。四个新学徒工中有一个女的已经转了关系过来，叫李惠仪，也像胡莎莎般娇小，身高力壮的都给枪管班先挑了去。
陈五女也是共青团员，她一坐下就说自己超龄了要退团，给王英姿批评了她两句，就笑了笑不吭声。陈五女在班里老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老好人一个，现在大约一门心思想调回老家与夫君团聚。
主持会议的王英姿这次很民主，要大家提名选小组长，大家不吭声，她干脆就从笔记本撕下纸条让大家无记名投票。投票结果赵国华竟得到三票，吴达林三票，邹文涛一票。
王英姿就让大家重投，赵国华就很认真地发言，话里话外就劝大家别投他的票。王英姿急忙打断赵国华的话，结果这一次投票吴达林得了五票，于是当选。
散了会王英姿就留下吴达林交换意见，赵国华便赶去食堂吃饭，因为吃过饭还要回来加班上插床。
赵国华一路和邹文涛走，一边和他说上班睡觉的事。这小子倒机灵，赵国华一提开头他就捡讨自己，还下了保证以后不再重犯。
赵国华和颜悦色地劝他安排好作息时间，睡前不能搞得太兴奋或太疲劳，这是工人老师傅传下来的经验。邹文涛连连点头称是，竟是比从前谦虚谨慎了许多。大约经过几次挫折敲打，他总算是有进步的了。
吴达林当团小组长是赵国华心目中人选。他沉稳中带机灵，年龄上属成熟阶段，也有上进心，应该能帮上忙，当上小组长也会主动去团结同志搞好关系，他和鸡毛的一段小插曲也应该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
赵国华打好饭直接回到车间，王英姿和吴达林刚谈完工作，她看也不看赵国华一眼就昂首阔步离去，赵国华顿时感觉到别扭。
赵国华知道，这是因为金凤凰的问题，引起了他和王英姿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王英姿一改常态，对赵国华正经严肃起来，赵国华从那一份正经严肃中，感觉到分明有着生疏和隔阂甚至……责难。
赵国华只能苦笑，种种迹象表明，王英姿是对他有那么一分心思。但赵国华不能接受她的爱情。用他和谢毅以前常说的话，王英姿不是他的菜。他心底里已经藏着了一个人，尽管很渺茫，但他有一份信念，一份坚持，也有一份无奈，让他在爱情追求中，有着一颗恒心，这颗心直到对方已经有了归宿也可能不会熄灭。
但赵国华很怀念和王英姿从前那种说轻松又不轻松，但很亲近自然的感觉。这很矛盾，同样也很无奈。还是那句话，一切随缘，若有机会再和她好好解释，希望能冰释前嫌吧！
全厂的生产运动进入高潮。各个连队的生产安排都很紧凑，到了下半夜各个生产车间还是灯火通明，都有不少人上三班赶生产进度。劳动纪律大约是建厂以来最好的，工人们都埋头紧张生产，再也看不到一个游游逛逛吊儿郎当的人。医务所也冷冷清清的，看病的大多是家属和小孩，差不多都变成儿童诊所了。
班长很高兴，因为自搞文革几年以来也未有过这样的局面，工人都很听话，过去调皮捣蛋的、出勤不出力的都自觉了许多，十多个改革了的新夹具发挥了大作用，四班两个零件生产进度快，质量也很好。
赵国华和班长摸算了一下，到八月上旬四已经完成进库表尺座成品一万八千五百七十九只，还有叁千多只等着送捡验。班长还把最近一批叁千六百只留着，推后一点才加工最后一道大孔铰光工序，另外陆千只零件已经完成前头几道毛坯加工工序，分两批往下赶，四个月内完成它完全没问题——因为另一个零件刺刀座的情况大体相同，那样的话四班就能提前一个月完成翻一番的任务了。
班长忽然壮志豪情大发，要吴达林找了一些硬纸板，在班组挂上了两条醒目的标语：“想想周总理，我们干劲冲天起”；“想想毛主席，革命生产双胜利！”
吴达林在部队学来一手漂亮的美术字，如今有了同武之地，积极性调动了起来，又跑到厂的大倉库找来一堆木板，利用几个班后时间就弄出了一块似模似样的黑板，在班里出起了小黑板报。
黑板报上有红红绿绿的毛主席语录，有表扬好人好事的顺口溜。他还想画一个生产进度表，给班长骂了两句才赶快抹掉——班长不想过早暴露班里的进度情况。
赵国华看见班里的小黑板报，这才发现吴达林在这方面也有能力，很是高兴，心想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帮手了。
王英姿听了赵国华的报告，也很高兴，她想到的是，要布置各班都搞一个小黑板报，不用很大，看一看比一比，能干的人都会冒出来了不是？挑好几个后备，就算赵国华耍小孩脾气撂挑子，也不会干瞪眼干焦急。
指导员也很高兴，不但带各班的班长参观，还亲自写了稿子送到厂广播室广播。厂政工组组长——就是四连原来的胖指导员——也到四班巡视，表扬了班长一番，班长只是咧嘴嘿嘿嘿地傻笑。于是各班都搞起了小黑板报，连队那个墙报在王英姿的领导下搞得更漂亮，因为她更善于调动赵国华的积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