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厂的院子里,狂喜的浪潮还未退去。
王铁锤和一众铁匠、学徒,依旧围着那块青黑色的“神铁”,像是看着自家刚出生的、最有出息的娃娃,怎么也看不够。
赵刚将那份薄薄的电报纸塞进耿忠手里,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楚云飞派人送来的。”
耿忠接过电报,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内容。
是加密的,但用的还是老式密码本,耿忠一眼就看穿了。
内容不长,楚云飞用他一贯文雅却暗藏机锋的口吻,先是祝贺独立团“屡创佳绩”,然后话锋一转,隐晦地提出,想派一个“技术交流团”来赵家峪学习。
名为学习,实为刺探。
耿忠的眉头微微一挑,随手就将电报纸折好,揣进了口袋里。
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赵刚愣了一下:“老耿,这事……”
“小事,以后再说。”耿忠淡淡地打断了他,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疲惫。
他的目光,已经越过了欢呼的人群,越过了那块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神铁”,投向了院子角落里那堆无人问津的破烂。
那是几部在战场上缴获的、外壳摔得坑坑洼洼的日式九四式步话机。
还有一堆从各处搜刮来的,手摇电话机、废旧电线、铜丝和铁丝。
在所有人看来,那是一堆真正的垃圾。
但在耿忠眼中,那是构建一场完美战争的最后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他擦了把脸上的油污,转身就朝着那堆垃圾走了过去。
没有半句解释,甚至没有片刻的停留。
刚刚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李云龙和赵刚,都看傻了。
“哎,耿小子!”李云龙刚想喊住他,却被赵刚一把拉住。
“别问。”赵刚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耿忠的背影,“让他去,他肯定有他的道理。”
李云龙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现在对耿忠,已经有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只知道,这个浑身机油味的小子,每一次捣鼓这些破烂的时候,都能给独立团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
一间刚腾出来的、还带着霉味的空屋子,被临时当成了通信室。
耿忠将所有能用的通信设备,全部摊在了地上。
几部缴获的日式步话机,电池电量堪忧,信号时断时续。
一堆破旧的手摇电话机,摇起来嘎吱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
还有成捆的铜线和铁丝,粗细不一,绝缘层也早已破损得七七八八。
赵刚跟了进来,看着耿忠一言不发地摆弄着这些破烂,满脸都是疑惑。
“老耿,咱们最大的难关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赵刚忍不住问道,“滑轮和轴承的钢材都炼出来了,只要加工好,不就可以执行飞渡天堑的计划了?”
耿忠没有抬头,他正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开一截电线的绝缘皮,检查着里面铜芯的氧化程度。
“政委,我们的行动,分为三个部分。”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悬崖顶上的飞索救援队。”
“山下的炮兵阵地。”
“还有李团长亲自带领的总攻部队。”
耿忠终于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刚。
“这三者,就像是人的手、脚和大脑,必须在同一时间,按照同一个指令行动。”
“救援队放出滑索的时间,必须和炮兵第一轮开火的时间,精确到秒!总攻部队发起冲锋的时间,又必须踩在炮火延伸的节点上!”
“这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哪怕几秒钟的偏差,都会导致整个行动的连锁性失败!”
赵刚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听懂了。
“我们需要一个能把它们……全部串联起来的指挥系统。”
“不。”耿忠摇了摇头,纠正道。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神经网络’。”
“一个能让我的命令,在同一秒钟,传达到战场上每一个关键节点的神经网络!”
神经网络!
这个超越时代的词汇,让赵刚这位燕京大学的高材生,都感到了一阵心神的恍惚。
他看着地上的那堆破烂,又看了看耿忠那张写满偏执和笃定的脸,一股寒意从脊背上窜了起来。
这个年轻人,他要的根本不是一场胜利。
他要的,是一场由他亲手设计、完全掌控、如同精密机械般运转的……完美战争!
“可是……就靠这些?”赵刚指着地上的设备,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不靠这些,靠什么?”
耿忠的反问,让赵刚哑口无言。
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测试很快开始。
结果,也正如耿忠预料的那样,是一场灾难。
“喂?喂?炮营!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一个技术科的战士,举着一部九四式步话机,声嘶力竭地喊着。
步话机里,只传来一阵阵刺耳的、令人心烦的“沙沙”声。
炮兵阵地,在山的另一侧。
那不算厚的山体,就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彻底隔绝了本就微弱的无线电信号。
这是一个致命的缺陷!
如果指挥部无法直接联系到炮兵,那所谓“三段式”的精确炮击,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娘的!”
闻讯赶来的李云龙,一脚就想把那步话机给踹了。
“这玩意儿,还没老子的嗓门传得远!”
指挥所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一片死寂之时。
耿忠站了起来。
“有线和无线,结合起来用。”他平静地说道。
他从那堆破烂里,拎出一部手摇电话机,和一捆最粗的铜线。
“从指挥部,到炮兵阵地,我们拉一条专线。”
他指着电话机,对目瞪口呆的众人解释道。
“这条线,不用于通话,只用来传递最简单的信号。我这里摇一下,代表‘预备’。摇两下,代表‘开火’。摇三下,代表‘火力延伸’!”
“我管它叫,‘有线热线’。简单,直接,可靠,任何干扰都无法阻断!”
李云龙和赵刚的眼睛,同时亮了!
对啊!这么简单的办法,他们怎么就没想到!
“那突击队呢?”张大彪急着问,“总不能也拖着一根电话线去冲锋吧?”
“突击队,用步话机。”
耿忠说着,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举动。
他转身走出屋子,没过一会儿,竟然从炊事班,拎回来一口油光锃亮的大铁锅!
“科长,您这是……”一个技术员结结巴巴地问。
耿忠没理他,而是拿起一把钳子,将一段铜丝,弯折成一个类似小喇叭的形状。
他用木头做了一个简单的支架,将这个“铜喇叭”,固定在了铁锅的正中心,喇叭口朝外。
然后,他将步话机的天线,连接到了这个古怪装置的末端。
一个用铁锅和铜丝做成的,丑陋又滑稽的简易“定向天线”,就这么诞生了。
所有人都看傻了。
这是干什么?架口锅对着敌人,能把他们吓跑吗?
只有赵刚,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凹陷的锅底和中心的铜丝喇叭,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什么。
耿忠看出了他的困惑,用最通俗的比喻解释道。
“政委,你把步话机的信号,想象成一个普通的灯泡。”
“它发出的光,是朝着四面八方散开的,传不了多远,光就弱了。”
耿忠指了指那口大铁锅。
“而这口锅,就像是手电筒后面那个亮闪闪的聚光碗。”
“它的作用,就是把所有散开的光,全都收集起来,再‘拧’成一股,朝着一个方向射出去!”
“这样一来,光束是不是就照得更远,更亮了?”
轰!
这个简单粗暴的比喻,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赵刚脑中的迷雾!
聚光!
定向增益!
他虽然不懂里面的物理原理,但他彻底理解了这个“铁锅”的恐怖作用!
他看向耿忠的眼神,已经从欣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骇然和敬畏。
这哪里是什么技术科长?
这分明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科学怪物!
经过一夜的紧张调试。
第二天拂晓,一个覆盖了方圆数公里,连接了总指挥部、炮兵阵地、飞索发射点、主攻部队前沿的混合通信网络,奇迹般地搭建成功了。
指挥部里,耿忠亲自进行最后的测试。
他拿起手摇电话机的话筒,冷静地下令。
“炮兵阵地,信号测试。”
角落里,一个连接着电话线的简陋扬声器,立刻传来了王承柱那激动到变调的吼声。
“炮营收到!清晰!科长,俺听到了!”
耿忠点点头,又拿起了那部连接着“铁锅天线”的步话机。
“一营,听到请回答。”
步话机里,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响起了张大彪同样兴奋的声音。
“团长!科长!听到了!跟趴在俺耳边说话一样清楚!”
成功了!
整个指挥部,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耿忠放下通话器,转过身,迎着赵刚那炙热得发烫的目光,平静地说道:
“现在,战场对我们而言,是单向透明的了。”
话音刚落。
“砰”的一声,指挥部的门被猛地推开。
满身油污、疲惫不堪的王铁锤,带着几个同样狼狈的老师傅冲了进来,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两团火焰。
他冲到耿忠面前,一个立正,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科长!不负所托!”
“所有滑轮、轴承、卡扣!全部加工完毕!一个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