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兵工厂的大院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灯火通明。
空气中，昨夜炼钢成功的狂喜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庄重的紧张。
院子中央，一片巨大的空地被清理了出来。
王铁锤带着他手下最得力的几个老师傅，正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将一件件刚刚加工完毕的零件，从车间里搬运出来，整齐地码放在空地上。
每一件，都凝聚着难以想象的心血和汗水。
那几对用“神铁”锻造出的滑轮，在火光下闪烁着幽蓝色的深沉光泽，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从缴获的卡车上拆下来的板簧，被重新锻造成了两支巨大的、充满了弹性与张力的弓臂，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是巨鹰收拢的翅膀。
一盘盘用钢芯和麻绳拧成的粗大缆索，浸满了桐油，堆叠在一起，如同蛰伏的巨蟒。
还有那狰狞的、用精钢锻打而成的四爪抓钩，每一个爪尖都闪着锐利的寒芒，似乎能轻易地撕开岩石。
这些零件，单独看，已经足够让人惊叹。
可当它们被全部摆放在一起时，一股冰冷的、肃杀的、属于战争机器的独特气息，便开始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李云龙、赵刚、张大彪……独立团所有能到场的核心人物，全都来了。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围在外圈，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钢铁零件，眼神里充满了混杂着好奇、期待与一丝不安的复杂情绪。
他们像是在等待一个新生儿的降临。
一个注定要震惊这个时代的，钢铁新生儿。
耿忠从临时通信室里走了出来，他一夜未睡，眼睛里的血丝比昨天更多，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环视了一圈已经准备就绪的场地，点了点头。
“开始吧。”
他平静的声音，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也像是一道命令，瞬间给所有人注入了主心骨。
“所有小组，各就各位！”
一声令下，早已待命的技术科战士和老师傅们，立刻行动起来。
耿忠亲自站到了总指挥的位置上，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通过一个简易的铁皮喇叭，传遍了整个院子。
“底座校准！水平仪对正！所有地桩打实，我要它纹丝不动！”
几个小组立刻用撬棍和铁锤，将一个巨大的十字形铸铁底座，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
“主承重结构上架！慢一点，注意平衡！”
王铁锤亲自带队，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喊着号子，合力将两根沉重的工字钢立柱，稳稳地插入了底座的凹槽中。
“弓臂安装！上绞盘，两边同步发力，扭力要均匀！”
两支巨大的钢制板簧弓臂，被缓缓地吊装到位。
那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心悸。
这已经不是他们认知中的任何一种武器了。
这分明就是一头正在被唤醒的钢铁巨兽的骨架！
组装过程，在耿忠精准的指挥下，如同一场精密的舞台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每一个螺丝的拧紧，每一根销钉的敲入，都充满了某种神圣的仪式感。
李云龙抱着胳膊，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打了一辈子仗，就没见过这么复杂的玩意儿。
“老赵，你说……耿小子这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他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赵刚咕哝道。
“这堆破铜烂铁，在他手里怎么就跟活过来了一样？”
赵刚没有回答，他的眼中，除了震撼，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若有所思。
他看着耿忠那并不高大的背影，看着他在无数复杂的零件和工序中从容调度，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耿忠在做的，已经不是单纯地制造一件武器了。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所有人展示一种全新的力量。
一种名为“工业”和“科学”的，足以颠覆这个时代一切战争规则的，恐怖力量！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科长！卡住了！绞盘的齿轮卡住了！”
一个负责安装核心扭力绞盘的战士，突然惊慌地喊道。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紧！
只见在安装最关键的扭力索绞盘时，一个巨大的黄铜齿轮，在与主动轴结合的时候，被死死地卡在了半途，进不去，也退不出。
“他娘的！怎么回事！”
李云龙急了，撸起袖子就想上去帮忙。
“别动！”
耿忠一声断喝，制止了所有人的骚动。
他快步上前，没有丝毫慌乱，只是蹲下身，仔细地观察着那个被卡住的齿轮。
他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齿轮和主动轴的接触面，又感受了一下它们的温度。
“热胀冷缩。”
耿忠平静地吐出四个字。
这个齿轮是昨夜连夜赶工出来的，出炉后冷却得太快，导致内部应力不均，尺寸上出现了零点几毫米的微小误差。
在平时，这根本不是问题。
但在这种要求绝对精密的设备上，零点几毫米，就是天堑！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要功亏一篑？
只见耿忠站起身，对旁边的王铁锤伸出手。
“锉刀，最小号的。”
王铁锤立刻递上一把崭新的小号锉刀。
耿忠接过锉刀，再次蹲下身。
他没有让任何人帮忙，就那么一个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开始对着那个巨大的齿轮，进行现场打磨。
“唰……唰……唰……”
寂静的院子里，只剩下锉刀摩擦金属那细微而又极富节奏感的声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看着耿忠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那双沾满机油的手，稳得像磐石。
那零点几毫米的误差，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他完全是凭借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经验和手感，在进行着一次堪称艺术的微雕。
这个小小的插曲，非但没有打击众人的信心，反而将现场的紧张感，转化为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赖。
在他们眼中，仿佛只要有这个年轻的科长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耿忠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用手指弹了弹齿轮，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好了。”
他站起身，后退一步。
“继续安装。”
负责的战士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再次转动绞盘。
这一次，那巨大的黄铜齿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阻尼感，顺滑无比地，严丝合缝地嵌入了主动轴中。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天籁。
“喔——！！”
压抑许久的欢呼声，再也控制不住，从人群中轰然爆发！
当最后一根巨大的销钉被敲入固定的位置。
当所有的缆索都接入绞盘，被拉伸到预定的磅数。
耿忠终于后退了几步，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凝聚了所有人心血的造物，脸上露出了一个疲惫而满足的微笑。
“完成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朝着院子中央望去。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只见熹微的晨光，穿透薄雾，如同金色的纱幔，轻轻披洒在那台刚刚诞生的战争机器之上。
一头狰狞的、充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暴力美感的钢铁巨兽，静静地矗立在所有人面前！
它有着无比粗壮和坚固的十字底座，死死地抓着大地。
两支巨大的钢制弓臂，如同恶魔张开的黑色翅膀，充满了蛮横的张力，指向天空。
弓臂之间，是一条长达数米的、深邃的发射长槽，槽内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无数根比拇指还粗的钢丝缆索，在巨大的扭力绞盘上层层缠绕，闪烁着油亮的光芒，每一根都紧绷着，仿佛积蓄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它丑陋，粗暴，不讲道理。
它身上每一个零件，都散发着冰冷的、纯粹的、为了最高效率的杀戮和投送而存在的工业气息！
它和周围那些低矮的土房、原始的工具、衣衫褴褛的战士，形成了无比强烈的、荒诞的视觉冲击！
所有人都看傻了。
他们张大了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的大脑，已经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景象。
李云龙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
他走到这头钢铁巨兽的面前，伸出手，似乎想触摸一下那冰冷的弓臂，可手伸到一半，却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他怕惊扰了这头沉睡的怪物。
他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脸上的表情，从震撼，到狂喜，再到一种近乎敬畏的迷茫。
许久。
他才转过头，看着耿忠，用一种梦呓般的、嘶哑的声音，喃喃自语。
“俺的个娘唉……”
“这玩意儿……真能把人扔上天？”
耿忠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平静地转向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魏和尚，淡淡地说道：
“和尚，去通知突击队，准备接收你们的新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