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厂,简陋的渗碳炉旁。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粒尘埃都带着灼人的热浪和沉甸甸的期盼。
炉火熊熊,将半个院子都映照得一片通红,跳动的火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这里没有炮兵阵地的肃杀,也没有前沿指挥所的焦躁。
这里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对火焰和钢铁的敬畏。
“科长,这……这炉子像是发了脾气……”
兵工厂的老把式,铁匠出身的王铁锤,黝黑的脸上挂满了汗珠,正一脸忧色地盯着那座半人高的土炉。
炉口喷吐着明黄色的火焰,发出的呼啸声时而高亢,时而沉闷,极不稳定。
“温度计的指针,就跟那抽风病似的,一会上,一会下,根本稳不住啊!”
这尊土炉,是耿忠带着他们用耐火砖和黄泥,耗费了无数心血才垒起来的宝贝。
可现在,这个宝贝却像一头难以驯服的野兽。
而这头野兽的肚子里,正“孕育”着整个独立团,乃至整个救援计划的希望。
——制造滑轮和轴承的高强度钢。
这是耿忠那套“飞渡天堑”的滑索系统中,最核心,也是最致命的一环。
没有它,一切都是空谈。
耿忠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连续几天的熬夜让他眼窝深陷,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他没有说话,只是快步上前,一把推开了试图调整风箱的王铁锤。
“我来!”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没有去看那简陋的温度计,而是直接趴在滚烫的观察口前,用肉眼死死盯着炉膛内那块被木炭包裹的钢锭。
他的眼睛,就是最精准的温度计!
“鼓风机!频率减三!”
耿忠头也不回地吼道。
负责拉动人力鼓风机的战士们立刻放慢了速度。
“停!加煤!要洗过的精煤,三铲!”
王铁锤亲自操刀,用铁铲将一堆乌黑发亮的煤块,精准地投入炉膛。
炉火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刺目的明黄,慢慢向着一种沉稳的、近乎金红色的状态转变。
炉子的咆哮声,也渐渐平稳下来。
耿忠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通过调整鼓风机的呼吸频率和投喂煤料的时机,艰难地为这座暴躁的土炉“诊脉”、“开方”。
他将炉温,死死地“按”在了渗碳工艺所需要的那个狭窄而苛刻的区间内。
周围的铁匠和学徒们,看得大气都不敢出。
在他们眼里,这已经不是在炼钢了。
这是在炼丹!
稳定了炉温,耿忠又转向旁边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
上面摆着几个陶盆,分别装着木炭粉、被碾碎的骨炭,还有一小撮从炊事班要来的、粗粝的食盐。
这就是他全部的“渗碳剂”原料。
简陋得让人心酸。
耿忠抓起一把黑色的木炭粉,在指尖捻了捻,又闻了闻。
他甚至用舌尖尝了一下那白色的食盐,眉头微皱。
这些原料的纯度,跟他脑中图纸里要求的标准,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只能凭借自己超越这个时代的化学知识和丰富的实践经验,现场调整配比。
多一分,钢材会变脆。
少一分,硬度又不够。
这是一个精细到极致的活,任何一丝差池,这炉子里炼出来的,就是一炉毫无用处的废铁。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耿忠那双沾满机油和铁屑的手,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专注地调配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眼前这几捧不起眼的粉末。
当最后的配方调配完成,封入炉膛后,剩下的,便是最煎熬的等待。
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恒温加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夜幕降临,又渐渐褪去。
耿忠几乎没有合眼,像一尊雕像,死死守在炉边。
他亲自检查着炉温,感受着炉火的每一次呼吸,精神和体力都已接近极限。
这期间,李云龙和赵刚几次派警卫员来催问进度,想让他去休息一下。
全都被他不耐烦地挡了回去。
整个根据地的希望,仿佛都系于这座不起眼的土炉之上。
成败,在此一举!
……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当预定的时间终于抵达,耿忠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陡然射出一道精光。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开炉!”
一声令下。
王铁锤和几个膀大腰圆的铁匠,像是听到了冲锋号的士兵,猛地咆哮一声,合力用一柄巨大的铁钳,探入了通红的炉膛。
“嗨——!”
伴随着一声齐喝,一块烧得透亮,如同太阳碎片的钢锭,被他们从炉膛中硬生生拖了出来!
那一瞬间,炽热的光芒照亮了所有人紧张到扭曲的脸。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淬火!”
耿忠嘶吼道。
钢锭被迅速移到旁边一个巨大的水槽上方。
“呲啦——!”
当那块通红的钢锭没入冰冷的池水,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一团庞大的白色蒸汽,轰然升腾!
滚滚的蒸汽瞬间笼罩了半个院子,带着一股炙热的潮气,扑在每个人的脸上。
这一刻,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死死盯着那片白雾的中心。
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
蒸汽散去。
经过冷却的钢锭,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带着金属光泽的青黑色。
它被小心翼翼地送到了临时搭建的测试台旁。
气氛,比开炉时还要凝重。
耿忠亲自上前,他的手,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激动,正微微颤抖。
他先是从旁边拿起一把缴获来的日军佐官刀。
这把刀,是山本一木的特工队留下的,代表着这个时代顶尖的锻造工艺,是兵工厂里已知硬度最高的钢材。
耿忠深吸一口气,握紧军刀,用尽全力,在那块新炼出的钢锭表面,狠狠划过!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
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只见那吹毛断发、锋利无比的军刀刀刃,只在钢锭表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白色划痕!
“嘶——”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成了?
耿忠没有停下。
他放下军刀,从旁边拿起一根刚刚用新钢材的边角料磨制出的,最简单的刻刀。
然后,他反过来,用这根平平无奇的刻刀,在那把精美的佐官刀刀身上,轻轻一划。
没有用多大力气,就像是孩童在泥地上画画。
“唰——”
一道清晰的、深深的划痕,轻易地出现在了那光洁如镜的刀身上!
那道划痕,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彻底摧毁了这件工业艺术品的骄傲!
也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人脑中的混沌!
死寂。
现场陷入了长达数秒的绝对死寂。
紧接着。
“喔——!!!”
雷鸣般的欢呼声,毫无征兆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瞬间掀翻了兵工厂的屋顶!
“成功了!”
“俺的娘啊!神铁!这是神铁啊!”
王铁锤一把抱住那块还有些温热的钢锭,激动得老泪纵横,像是抱着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又哭又笑。
“耿科长万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下一秒,几个年轻的学徒一拥而上,将早已精疲力竭的耿忠高高举起,奋力地抛向空中!
“喔!成功了!”
成功的狂喜,冲散了所有人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
耿忠在空中,看着下方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看着他们眼中那混杂着崇拜、喜悦和希望的光芒。
他也笑了。
他知道,通往平安县城楼,救出大嫂杨秀芹的那条“天路”,最关键的一块基石,已经牢牢奠定!
“所有车工、钳工!”
耿忠在落下的间隙,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下令。
“马上就位!给我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些‘神铁’,加工成滑轮和轴承!”
就在整个兵工厂都沉浸在胜利的狂欢中时。
赵刚行色匆匆地挤了进来。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快步走到刚刚落地的耿忠面前,将一份电报,塞进了他的手里。
“老耿,你看这个。”
赵刚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到了极点。
“楚云飞派人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