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听得脑仁生疼。
他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那股子蛮横劲又上来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电?精密机床?这都是啥玩意儿?要去哪儿搞?”
耿忠看着他,苦笑了一下。
“搞不来。”
“电,要靠发电机;精密机床,得我们自己造。”
李云龙的眼睛瞪圆了:“自己造?那得造到猴年马月去?”
“是很难。”耿忠的语气却异常平静,“但在这之前,我们得先做好一件事。”
他转过身,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墙上挂着的一张图纸。
“把我们现在唯一能造的东西,管够!”
那是一张六零迫击炮炮弹的设计图。
李云龙的火气被这句话给压了下去,他凑过去看了看那张图,又回头看了看桌上那堆小鬼子的精密引信零件,心里那股子憋屈劲儿不上不下,堵得慌。
“老耿,你给老子说句痛快话!”他嚷嚷道,“别他娘的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又是仙人托梦,又是要造发电机的。现在,就说现在!咱们能干啥?!”
赵刚也看向耿忠,他明白李云龙的急躁。
对于一个指挥员来说,最怕的就是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
耿忠没有立刻回答。
他对着身边的学徒王根生说道:“去,把王铁匠请过来,再把他昨天刚打好的那枚炮弹壳子也拿过来。”
“是!”
很快,一个浑身被汗水浸透,只穿着条坎肩的壮汉,跟着王根生走了进来。他手里,正捧着一枚黑乎乎的、带着锻打痕迹的铁疙瘩。
那就是他们现在造的六零迫击炮弹壳。
“团长,政委。”王铁匠憨厚地打了个招呼,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王师傅,辛苦了。”耿忠点了点头,拿起那枚炮弹壳。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壳子递给了李云龙。
李云龙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外壁上能摸到细微的凹凸不平,那是锤子留下的印记。
“王师傅。”耿忠开口问道,“打这么一个壳子,要多久?”
王铁匠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黑灰,瓮声瓮气地回答:“耿科长,这玩意儿费劲。从一块钢锭烧红,到用大锤和小锤配合着,一点点敲出这个形状,还得保证壁厚差不多,手上没个准头根本干不了。俺是熟手,也得花大半天功夫,敲几百上千锤,才能成这么一个。”
李云龙的眉头皱了起来。
大半天,才一个?
这他娘的,炮兵连打一次齐射都不够!
耿忠又问:“那一天下来,咱们整个铁匠铺,能出几个?”
“撑死了,七八个。而且个个都不完全一样,有重有轻,有厚有薄。”王铁匠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就是问题所在。
耿忠把那枚粗糙的炮弹壳,和旁边那个被拆解开的、闪烁着工业光泽的日军引信放在一起。
“团长,政委,你们看。”
“电力和机床,是咱们的远方。但眼下,我们必须让炮兵有弹可用。”
“可按照王师傅这个速度,咱们的炮弹,永远都只够打几场小仗。效率太低,质量也不稳定。”
他走到窑洞里唯一的一块小黑板前,拿起一截粉笔。
“咱们得换个干法。”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耿忠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方框,写上“下料”。然后是一个箭头,指向另一个方框,“加热”。接着是“成型”、“车削”、“钻孔”……
他画出了一条由方框和箭头组成的线。
“现在,是王师傅一个人,从头干到尾。他既要下料,又要掌钳,还要抡锤。咱们不能这么干。”
他的粉笔,在黑板上敲了敲。
“咱们把活儿拆开。以后,专门有一组人,只管把钢材切成一样大小的钢锭。另一组人,只管烧火,把钢锭烧到最合适的温度。再有一组人,专门负责把烧红的钢锭变成炮弹壳的形状。”
“每个人,每天就干一道工序,把自己手里的活儿,练到闭着眼睛都不会错。这样一来,熟能生巧,速度是不是就能提上来?”
他看着满脸困惑的学徒和工匠们,第一次说出了那个超前的名词。
“这个法子,我管它叫‘流水线作业’。”
“流水线……”
赵刚咀嚼着这个词,他的反应最快,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精髓。
“分工协作,优化流程,让每个人都成为自己岗位上的专家!”他有些激动地补充道,“老耿,你这个想法,了不起!这是一种管理思想上的革新!”
李云龙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也抓住了重点。
“你的意思是,让厨子只管切菜,灶上的只管炒菜,这么一来,上菜就快了?”
“团长这个比喻,话糙理不糙。”耿忠笑了。
他用粉笔,重重地圈住了“成型”那个方框。
“流水线能提速,但还不够。因为咱们现在最慢、最累、最考验技术的,就是这一步,锻打成型。”
“咱们不能再用锤子,一下一下地敲了。”
他放下粉笔,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两块早就准备好的木头。一块被他挖了个碗状的凹坑,另一块则被他削成了一个配套的凸起。
他把一块和好的泥巴,放进凹坑里。
然后,他拿起那块凸起的木头,对准了,猛地往下一按!
“噗嗤”一声。
他拿开上面的木块,凹坑里,一个完美的泥碗雏形出现了。
“我的意思是,咱们也这么干。”
耿忠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声音里充满了力量。
“我们不敲了,我们用压的!”
“我们用最好的钢,造出两个最精密、最结实的铁模子。一个凹下去的,叫阴模。一个凸出来的,叫阳模。”
“把烧红的钢坨子往阴模里一放,用阳模,带着千斤万斤的力气,轰’地一下给它怼进去!”
“你们说,一个炮弹壳子,是不是就出来了?!”
整个实验室,鸦雀王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简单粗暴,却又充满奇思妙想的方案给震住了。
用模子压?
这……这能行吗?
那得要多大的力气?
“好!他娘的,这个法子好!”
李云龙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拍大腿,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不就是力气吗?老子有人!老子还有骡子!这个劲儿,咱们出的起!”
他一把抢过耿忠手里的泥碗,翻来覆去地看。
“就这么干!需要啥,你开口!老子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凑齐了!”
赵刚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扶了扶眼镜,问道:“老耿,这个想法很好。但你说的这个千斤万斤的力气,要怎么实现?”
耿忠似乎早有准备。
他从一堆图纸里,抽出了一张最大的。
“啪”的一声,在长条桌上展开。
一张结构复杂,却又透着原始工业美感的机械设计图,呈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个利用巨大杠杆原理的简易冲压机。
主体是一个由原木和钢材加固的巨大支架,支架上,装着一根能上下活动的、无比粗壮的冲压臂。冲压臂的末端,连接着一套复杂的传动结构,另一头,则连着一个巨大的水车轮。
“咱们赵家峪后山,不是有条河吗?”耿忠指着图纸上的水车,“咱们可以利用水力。让河水推动水车,水车带动齿轮和连杆,把冲压臂抬上去。等到了最高点,卡榫松开,这几千斤重的冲压臂,靠着它自己的重量砸下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
“要是觉得水力不够,还可以再加上畜力。几头骡子一起拉动绞盘,也能把它抬上去。”
“这个大家伙,我管它叫‘水力冲压机’。”
看着这张图纸,李云龙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巨大的冲压臂一次次砸下,一个个炮弹壳子源源不断被生产出来的场景。
“不过,这个机器好造。”耿忠话锋一转,指着图纸上一个不起眼的部件,“最难的,是这个。阴模和阳模。”
“它们要承受巨大的冲击力和高温,所以必须用我们能炼出来的最好的钢。而且,它们的尺寸必须绝对精确,表面要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这东西,才是这台机器的灵魂,也是咱们技术科接下来最硬的一块骨头。”
“明白了!”
李云龙大手一挥,开始现场办公。
“老耿!你带着你手下这帮小秀才,给老子专心啃这个铁王八模具!必须给老子造出天底下最硬的家伙事儿!”
“是!”耿忠立正回答。
“张万和!”李云龙又吼了一嗓子,把兵工厂的负责人叫了过来,“你带上所有铁匠、木匠,照着这张图,去后山河边,给老子把这个水……水力冲压机搭起来!要人给人,要木头给木头!三天!老子只给你们三天时间!”
“是!团长!”
整个一号工业区,瞬间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蜂巢。
技术科的窑洞里,彻夜灯火通明。耿忠带着学徒们,反复计算、测绘,用最原始的办法,手工打磨那两块决定成败的模具。锉刀磨平了,就换一把,砂纸用完了,就用细沙和皮革代替。
后山河边,更是人声鼎沸。上百名战士和工匠,在张万和的指挥下,砍伐巨木,搭建地基,锻造零件。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
三天后。
一台高达两丈,由原木和钢铁组成的狰狞巨兽,矗立在河边。
巨大的水车在湍急的河水推动下,缓缓转动,带动着一整套复杂的齿轮“嘎吱嘎吱”作响。那根比人腰还粗的冲压臂,被一点点地抬向高空,像一只要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了它的铁颚。
李云龙、赵刚、耿忠,所有人都站在不远处,屏住了呼吸。
“准备!”
耿忠亲自检查了安装好的模具,确认无误后,大喊一声。
一名满脸是汗的工匠,用长长的铁钳,夹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钢锭,快步跑过来,精准地放进了凹陷的阴模里。
“放!”
随着耿忠一声令下,控制着卡榫的战士猛地一拉绳索。
“嘎——!!!”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后,那根被抬到最高点的巨大冲压臂,失去了束缚。
它带着万钧之势,夹着风声,轰然砸下!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震得地皮都在发麻!
灼热的蒸汽和黑烟,从模具的缝隙中猛地喷出,伴随着一股钢铁被强行挤压的焦糊味。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起……”
耿忠的声音有些沙哑。
水车继续转动,冲压臂被再次缓缓抬起。
一个学徒颤抖着手,用铁钳伸进模具里,夹出了那个刚刚被“蹂躏”过的东西。
那是一枚完美的,标准化的,表面光滑的六零迫击炮炮弹外壳雏形。
在晨光下,它散发着暗红色的余温,像一件刚刚诞生的艺术品。
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
“噢!!!!!!”
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成功了!他娘的成功了!”
李云龙一把抢过那还滚烫的炮弹壳,烫得他龇牙咧嘴,却毫不在意。他抱着那个铁疙瘩,像是抱着自己的亲儿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神器!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神器啊!”
一个负责计数的学徒,激动地跑过来,脸涨得通红。
“耿科长!团长!试了一下,一个时辰!只用一个时辰,咱们就压出来了二十个!比王师傅他们全铁匠铺的人,干一天一夜还多!”
效率,飞跃了何止十倍!
而且,压出来的每一枚,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小、壁厚,分毫不差!
看着那堆积起来的、标准化的炮弹壳雏形,所有工匠和战士都目瞪口呆。
耿忠趁热打铁,立刻将整个生产流程进行了优化。
一条由下料、加热、冲压、车削、钻孔组成的,简陋但高效的“炮弹生产线”,就在这条小河边,正式成型。
然而,在一片欢腾之中,耿忠看着那些光溜溜的铁壳子,眉头却没有完全舒展开。
赵刚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耿,了不起。你又创造了一个奇迹。”
耿忠拿起一枚炮弹壳,在手里掂了掂,轻声对赵刚说:“政委,有了身子,还没有魂。”
他的视线,越过欢呼的人群,望向了技术科实验室的方向。
“最难的,还是给它装上一个能按时炸响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