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从楚云飞那儿回来,一脚踹开自己窑洞的门,看到杨秀芹正坐在炕沿上补衣服,愣了一下,那股子从三五八团带回来的冲天火气,硬生生憋回去一半。
他没说话,走到桌边,提起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半壶凉水。
杨秀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走过来给他拍了拍背。
“咋了?火气这么大?不是去吃席了吗?”
“吃个屁的席!”李云龙把水壶重重往桌上一顿,“鸿门宴!那楚云飞憋着坏,想挖老子的墙脚!”
他把事情的经过三言两语一说,杨秀芹的柳眉也倒竖了起来。
“他敢!老耿可是咱团的宝贝,一个师都不换!”
“对!”李云龙一拍大腿,“还是我媳妇有见识!一个师都不换!”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的那股子后怕和紧迫感,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楚云飞这只狐狸已经闻到味儿了。
不行。
老子得去看看我的命根子。
他跟杨秀芹打了声招呼,连口热饭都没吃,转身就朝着后山的方向大步走去。
天色已经蒙蒙亮,后山的一号工业区却依旧灯火通明。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还有学徒们偶尔的争论声,混杂着煤烟和铁水的味道,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
这股子味道,让李云龙心里踏实了不少。
技术科的临时实验室里,更是亮如白昼。
十几盏马灯挂在四周,将整个窑洞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耿忠正趴在一张铺着白布的长条桌上,面前摆着一堆拆得七零八落的零件。
几个脑袋瓜最灵光的学徒,正围在他身边,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桌上的,是几部从战场上缴获的日军电台。
有九四式,也有九七式。
耿忠的目标很明确,吃透这玩意儿的原理,给独立团也整出自己的步话机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自制的精密镊子,小心翼翼地从一块电路板上夹起一个比米粒还小的电阻。
他的动作很稳,稳得不像一双长满老茧的手。
几个月下来,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可那股子专注的劲头,却比刚出炉的钢还硬。
他把那个小小的电阻放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着上面的色环。
“看到了吗?”他头也不抬地问。
“看到了,耿科长。”一个叫王根生的学徒连忙回答。他是赵刚从全团挑出来的文化尖子,脑子最好使。
“这几道颜色,就是它的身份牌。”耿忠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同的颜色组合,代表不同的阻值。小鬼子的工业标准,就是从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上体现出来的。”
他花了整整两个通宵,把这几部电台翻来覆去拆解、测绘了无数遍。
结论,有喜有忧。
喜的是,以独立团现有的技术,像电阻、电容这些基础元器件,用土办法,花费大量人力,也能凑合着仿制出来。电路的原理,他更是了然于胸。
忧的是,他发现了一个绕不过去的坎。
他指了指旁边一台电台配套的手摇发电机。
“我们能造出骨头和肉,但我们造不出心脏。”
他站直了身子,揉了揉酸涩的腰。
“所有的电子设备,都需要一个东西来驱动,那就是电。”
他拿起桌上的一盏马灯,晃了晃。
“你们看这火苗,风一吹就晃。我们现在靠什么?靠手摇。你摇得快,信号就强一点,你摇得慢,信号就弱一点。这种电,就像这灯苗,它不稳。”
耿忠对着满脸困惑的学徒们解释:“不稳定的电,驱动不了精密的设备。发出去的信号,就会断断续续,全是杂音。我们听不清别人,别人也听不清我们。那这玩意儿,跟扯着嗓子喊,有什么区别?”
“没有电,一切都是空谈。”
学徒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他们第一次听到“稳定”这个词,用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上。
耿忠没有停下。
他走到另一个工作台,从一个木箱里,捧出一枚缴获的日军八九式重掷弹筒的榴弹。
不,准确说,是榴弹的引信部分。
他将那枚铜制的触发引信,固定在台钳上。
然后,他用特制的工具,像个外科医生一样,一层层地将其拆解开来。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随着外壳被旋开,里面那复杂而精密的结构,暴露在众人面前。
细如牛毛的弹簧。
光滑如镜的击针。
还有一套由几个微小铜片组成的保险装置。
每一个零件,都像是艺术品,闪烁着冰冷的工业光泽。
耿忠将这些比米粒还小的零件,一一用镊子夹出来,轻轻地放在另一块干净的白布上。
然后,他从旁边拿起一颗他们自己兵工厂用铁砂模铸造,再手工打磨出来的撞针。
他把那颗带着毛刺和锉痕的撞针,放在了那堆精密的零件旁边。
一边是鬼斧神工。
一边是筚路蓝缕。
那对比,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这个小东西,决定了炮弹什么时候炸。”
耿忠指着那堆细小的零件。
“早一秒,晚一秒,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它对精度的要求,比我们造枪管还要高出十倍不止。”
他拿起那根细小的弹簧。
“这根弹簧的弹力,必须不多不少。软了,炮弹落地不炸。硬了,可能在炮膛里就炸了。”
他拿起那根击针。
“这根针的尖端,必须是完美的圆锥体,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触发。你们谁,能用手里的锉刀,给我锉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没人说话。
整个实验室,死一般的寂静。
学徒们看着那些细小的零件,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精密工业”。
那是一种他们从未理解过的,令人窒息的强大。
“要批量制造它,光靠手工敲打是不行的。”耿忠的声音,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落了下来,“我们必须要有能进行精密加工的机器。”
“我们管那种机器,叫‘精密机床’。”
就在这时,窑洞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骂声和脚步声。
“他娘的!一个个大清早不睡觉,都杵在这儿当门神呢!”
李云龙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严肃的赵刚。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那堆零件,特别是那颗属于独立团的、粗糙的撞针。
他的脚步顿住了。
“老耿,又在捣鼓什么新玩意儿?”
耿忠看到他们,并不意外。他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把刚才的话,又简明扼要地对李云龙和赵刚重复了一遍。
他没有藏着掖着,直接把“电力”和“精密机床”这两个硬骨头,摆在了两位最高领导的面前。
他拿起那枚拆解开的引信,递到李云龙面前。
“团长,你看这个。这才是现代战争的入场券。我们现在,连票贩子都还没找着。”
李云龙拿起那个小小的铜壳,翻来覆去地看,又看了看白布上那些细小的零件,他那颗被楚云飞的十挺捷克式烧得火热的心,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他懂了。
楚云飞拿出来的是鱼。
而老耿要造的,是渔网!是能捕鲸的远洋渔船!
赵刚则看得更深。
他扶了扶眼镜,拿起那颗粗糙的撞针,又看了看那些精密的零件。
他看到了耿忠所说的“代差”。
这不是一枪一炮的差距,这是一个时代的差距。
耿忠做了一个总结。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团长,政委,靠着土高炉和手工,我们的钢铁时代才刚刚开了个头。”
“但这不够。”
“要真正实现步炮协同,要让我们的战士用上不会失灵的炮弹,要让我们的指挥员能在百里之外调兵遣将,我们必须立刻开始为下一个时代做准备。”
“那就是‘电气时代’和‘精密制造时代’。”
一个比炼钢、造枪,更加宏大、更加艰难,也更加令人向往的蓝图,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摆在了独立团的决策层面前。
李云龙听得脑仁疼。
他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那股子蛮横劲又上来了。
“电?精密机床?这都是啥玩意儿?要去哪儿搞?”
耿忠看着他,苦笑了一下。
“搞不来。”
“电,要靠发电机;精密机床,得我们自己造。”
李云龙的眼睛瞪圆了:“自己造?那得造到猴年马月去?”
“是很难。”耿忠的语气却异常平静,“但在这之前,我们得先做好一件事。”
他转过身,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墙上挂着的一张图纸。
“把我们现在唯一能造的东西,管够!”
那是一张六零迫击炮炮弹的设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