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没说话,只是眯缝着眼,看着他。
他知道,这顿饭,从现在才算真正开始。
前面那些推杯换盏,胡吹神侃,都他娘的是开胃的小菜。
现在,楚云飞要上硬菜了。
楚云飞没有拿出任何实物。
他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
“云龙兄,你我兄弟一场,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你独立团眼下最缺什么,我清楚。”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十挺捷克式轻机枪。”
“嗡——”
站在一旁的方立功,脑子里猛地响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十挺捷克式!
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晋绥军一个主力营的火力配置!阎长官的心尖子!寻常的杂牌团,能有个三五挺,团长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楚云飞竟然一开口,就是十挺!
就连一直如铁塔般杵在李云龙身后的魏和尚,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也迸发出一阵骇人的光亮。他的拳头,在身侧不自觉地攥紧了。
李云龙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他甚至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楚云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知道,自己的价码,开到了对方的心坎里。
他缓缓地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外加,两万发七九二毛瑟子弹。”
“嘶——”
方立功这次是真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说十挺捷克式是重磅炸弹,那这两万发子弹,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晋西北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子弹比大洋还金贵!有时候,一条人命,都换不来一百发子弹。
两万发!
足够支撑一场营级规模的高强度战斗!
这个价码,已经不能用“丰厚”来形容了。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李云龙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
他那双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一丝挣扎,像是一头饿狼,看到了足以让它撑死的肥肉。
楚云飞欣赏着他的表情,终于抛出了自己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要求。
“我只有一个条件。”
“让你的耿科长,来我三五八团,‘指导’一个月的工作。”
“只要他来,这批军火,我当场点清,让你的人,直接拉走!”
话音落下。
整个正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桌上的油灯,火苗“噼啪”爆了一下。
楚云飞含笑而立,他有绝对的自信。
他不信,这天底下有哪个带兵的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李云龙,这个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的滚刀肉,更不可能拒绝。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后续的说辞。只要李云龙点头,他就会立刻安排,把耿忠接到自己的团部,用最优厚的待遇,最诚恳的态度,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把这个“技术天才”的心,给彻底笼络过来。
然而。
他预想中的点头哈腰,讨价还价,全都没有发生。
李云龙脸上的贪婪和挣扎,就像退潮的海水,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让人心头发毛的冰冷。
他慢慢地,慢慢地,把那双沾着油污的手,在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军装上,用力地擦了擦。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感。
然后,他抬起头。
楚云飞看到了一张他从未见过的,属于李云龙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了平日的嬉皮笑脸,没有了酒桌上的插科打诨,甚至没有了战场上的悍不畏死。
只有一种被触碰了逆鳞的,野兽般的危险。
“楚兄。”
李云龙开口了,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死水。
“你这个玩笑,开得可一点都不好笑。”
楚云飞脸上的笑容一僵。
“云龙兄,我绝非……”
他想解释,想说自己只是爱才心切。
可李云龙,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砰!”
一声巨响!
李云龙猛地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那厚实的桌面,被他拍得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满桌的杯盘碗盏,齐齐跳了起来,汤汁四溅,酒水横流。
他霍然起身,一脚踹开身后的凳子。
“我操你娘的楚云飞!”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整个正厅嗡嗡作响。
方立功吓得浑身一哆嗦。
楚云飞也懵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李云龙。
“我把你当兄弟!你请老子喝酒,老子二话不说就来了!”
李云龙指着楚云飞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可你他娘的安的什么心?你居然想挖老子的心头肉?!”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十挺捷克式?两万发子弹?”
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发出一阵怒极而笑的咆哮。
“我告诉你楚云飞!你给老子听清楚了!”
他往前踏出一步,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煞气,逼得楚云飞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别说十挺捷克式!”
“你他娘的今天就是给老子一个全美械的加强师!老子都不换!”
“老耿!是我李云龙的命根子!是咱独立团的命根子!”
“你那点破铜烂铁,也想换老子的命?!”
“给老子滚你娘的蛋!”
骂完,李云龙看都不再看脸色已经铁青的楚云飞一眼。
他猛地一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和尚!我们走!”
“是!”
魏和尚冲着楚云飞和方立功,龇了龇牙,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像一头护食的猛虎。
然后,他转身,紧紧跟在李云龙身后。
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带着一股冲天的怒气,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院子的夜色里。
整个正厅,只剩下一片狼藉。
还有两个被骂得呆立当场的人。
楚云飞愣在原地,脸上还沾着李云龙的唾沫星子,火辣辣的。
他戎马半生,黄埔高材,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等指着鼻子的羞辱?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可紧接着,那股怒火,又被一种更深的震惊与困惑,给硬生生浇灭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抹掉脸上的狼藉。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李云龙最后那几句咆哮。
“一个全美械的加强师……都不换……”
“命根子……”
楚云飞失神地看着李云龙离去的方向,许久,许久。
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挫败,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理解的震撼。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方立功,又像是在问自己。
“一个师都不换……”
“立功啊,你说……这个耿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
回赵家峪的路上,夜风冰冷刺骨。
李云龙一言不发,骑在马上,马鞭子在手里捏得嘎吱作响。
魏和尚跟在后面,也不敢吭声。
他能感觉到,团长心里的那股火,还没消。
走了十几里山路,李云龙心里的火气,才渐渐被冷风吹散了一些。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深沉的后怕。
今天楚云飞开出的价码,像一把刀子,剖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老耿这块宝,已经藏不住了。
楚云飞能看出来,那小鬼子,阎老西,重庆那边,哪个不是人精?
今天来的是十挺捷克式,明天来的,可能就是黑洞洞的枪口了。
“和尚。”李云龙突然勒住马,声音有些沙哑。
“团长,俺在。”
“看来,想打咱家老耿主意的人,不止小鬼子啊。”
李云龙回头,夜色里,他的脸庞显得格外凝重。
“咱们的家底,还是太薄了!篱笆扎得不够紧,挡不住外面的豺狼!”
他猛地一抽马鞭。
“走!快点!回团部!”
马蹄声在寂静的山路上,骤然变得急促。
回到赵家峪,天已经快亮了。
李云龙翻身下马,连口水都没喝,甚至没回自己的窑洞去看一眼新媳妇。
他把缰绳往警卫员手里一扔,径直朝着后山的方向,大步走去。
那里,一号工业区的方向,彻夜灯火通明,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即便隔着老远,也清晰可闻。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看看他的命根子。
他要去告诉那个小子,天塌下来,有他李云龙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