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力冲压机每一次落下发出的轰然巨响,像是给整个赵家峪打了一针强心剂。
成堆的、标准化的炮弹壳雏形,在河边越堆越高,散发着钢铁独有的热气与味道。战士们和工匠们脸上的笑容,比过年还要灿烂。
可技术科的窑洞里,气氛却截然相反。
这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那股子冲天的喜悦,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了外面。
耿忠站在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长条桌前,桌上,一枚被他拆解开的日军八九式重掷弹筒榴弹引信,像一具被精细解剖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每一个细小的零件,都被他用镊子分开,整齐地排列着。
几个最聪明的学徒,包括王根生在内,围在桌边,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他们看着那些比米粒还小的铜片、弹簧和击针,再看看旁边那堆积如山的、空空如也的炮弹壳,心里那股子火热,一点点凉了下去。
“身子是有了,可魂还没找到地方。”
耿忠拿起一枚细如牛毛的弹簧,用镊子尖轻轻拨动了一下。
那小东西立刻发出一阵极富韵律的颤动。
“炮弹能不能炸,什么时候炸,全靠这个小东西。”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它有两个核心。”
他指向旁边另一枚同样细小的零件。
“一个,是足够灵敏的‘击针’。它要在撞击的瞬间,精准地刺穿底火,不能有半分迟滞。”
“另一个,就是这个。”他再次点了点那根小弹簧,“足够有弹性的‘弹簧’。它要保证在平时,死死地拉住击针,就算炮弹从车上颠下来,也绝不能误触。可一旦落地,它又要能瞬间释放,让击针毫无阻碍地撞上去。”
王根生听得入了神,下意识地问:“科长,这不就是……又硬又软?”
“说得对,也不对。”
耿忠放下镊子。
“不是又硬又软,而是需要一种特殊的钢材。一种在受到巨大压力后,还能恢复原状的钢。我们管它叫,‘弹簧钢’。”
“弹簧钢……”
学徒们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这东西,对材料和加工精度的要求,比枪管还要高。”耿忠指着那堆零件,“没有能进行精密加工的机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窑洞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水力冲压机的巨响,从远处传来,此刻听起来,却像是一种遥远的嘲讽。
他们能造出炮弹的铁壳子,却造不出让它爆炸的“脑子”。
这道坎,比炼钢还要让人绝望。
“科长,那……那咱们怎么办?”一个学徒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办?
耿忠没有回答。
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那本巨大的、无形的工业总图,再次缓缓打开。他绕过了那些闪烁着未来光芒的精密机床图纸,翻到了最古老、最原始的一页。
那是属于铁与火,属于人类的双手与经验的篇章。
他再次睁开眼时,那股子让学徒们感到压抑的沉重,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
“没有机器,咱们就自己当机器。”
他转向王根生。
“去,把王铁匠请来,让他带两块咱们炼出来的,最好的钢锭。”
很快,王铁匠带着两个徒弟,抬着两块沉重的钢锭走了进来。
“耿科长,啥事?”
“王师傅。”耿忠指着那两块钢锭,“从现在开始,你找几个最有耐心的老师傅,给我反复地捶打这两块钢。记住,不能烧红了打,要冷着打。”
“啥?”王铁匠愣住了,“冷着打?耿科长,那不是铁疙瘩吗?锤子都得给崩了口子!”
“就得冷着打。”耿忠的语气不容置喙,“用小锤,成千上万次地敲。这个过程,叫‘冷锻’。它可以让钢的内部结构,变得更紧密。”
他又转向另一批负责热处理的工匠。
“等他们敲完了,你们接手。按照我给的特定温度,反复进行加热和淬火。这个过程,要失败很多次,但我们必须找到那个最合适的点。”
他看着满脸困惑的众人,说出了那个藏在古老典籍里的土办法。
“咱们自己造‘弹簧钢’。”
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被他分解成了两个同样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步骤。
但事情还没完。
“有了材料,我们还需要把它变成丝。”
耿忠拿起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个奇怪的工具。
那是一块厚厚的钢板,上面钻着一排由大到小、密密麻麻的孔洞。
“这个,叫‘拉丝板’。”
“咱们把冷锻好的钢条,一头磨尖,然后从这些孔里,一个一个地穿过去。用人力,用畜力,硬生生把它从粗的,拉成细的。”
“从筷子那么粗,拉成绣花针那么细。”
整个技术科,所有工匠和学徒,都因为这个疯狂的计划而沸腾了。
冷锻、拉丝。
这听起来,不像是造武器,倒像是神话里水滴石穿的笨功夫。
“科长……这……这得干到猴年马月去啊?”
“那就干到猴年马月。”耿忠斩钉截铁。
一场在方寸之间展开的战争,就这么以一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打响了。
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再是烧红的钢铁发出的脆响,而是一种沉闷的、固执的“梆梆”声。那是锤子砸在冰冷钢锭上的声音。火星四溅,铁匠们虎口震得发麻,可锤子依旧一下下地落下。
拉丝场上,更是变成了一个角力场。
一根经过初步锻打的钢条,被固定在木桩上。另一头,穿过拉丝板上最大的那个孔,被几头骡子死命地拉着。
“嘎吱——嘎——”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听得人牙酸。
钢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拉长,变细,表面闪烁着金属被强行挤压后特有的光泽。
可失败,是家常便饭。
“啪!”
一声脆响,一个学徒哭丧着脸跑过来。
“科长,又断了!这已经是今天断的第十七根了!”
热处理的窑洞里,更是成了失败的重灾区。
没有温度计,工匠们只能靠着耿忠的指导,用肉眼去观察火焰的颜色。
“不行,颜色太黄,温度不够,淬出来是块废铁。”
“过了!发白了!这块也废了,太脆,一掰就断!”
失败品堆积如山。
学徒们的信心,也随着这些废品,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王根生满手是血泡,他走到耿忠身边,声音沙哑。
“科长,要不……咱们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这么下去,咱们的钢材都要耗光了。”
耿忠没说话。
他脱下外衣,露出精壮的上身。
他走到拉丝架前,对着所有人说:“都让开。”
他没有用骡子。
他亲自握住了那根磨尖的钢条,用一种特殊的节奏,开始发力。
他的动作,充满了韵律感。
肌肉的每一次贲张,每一次呼吸的调整,都像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
“嘎——吱——”
那根让几个壮汉都束手无策的钢条,竟然在他手里,平稳地、一点点地,被从那个孔洞里拉了出来。
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不是蛮力。
这是一种对力量的,神乎其技的控制力。
他没有停。
他换上更小的孔,继续。
汗水顺着他的脊背流下,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印。
一个时辰后。
一根闪闪发亮的、粗细均匀的、比筷子细不了多少的钢丝,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原始的手工之美,这纯粹的技术魅力,让所有抱怨和颓丧,都烟消云散。
耿忠拿起那根钢丝,又走到了淬火炉前。
他亲自掌钳,亲自观察火焰。
他的心神,全部钉在了那截被烧得微微发红的钢丝上。
在颜色即将由橘红转向明黄的那一刹那。
“刺啦——!”
钢丝被他猛地插入冷水中。
一股白烟升腾而起。
他夹出那根细长的钢丝,用钳子夹住两端,猛地一弯。
钢丝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他松开手。
“嗡——”
钢丝瞬间弹回笔直的状态,发出一声清越的蜂鸣。
成功了!
整整七天七夜的失败后,第一根勉强合格的,高弹性钢丝,诞生了!
人群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可耿忠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
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几天,他带着几个最心灵手巧的学徒,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
用自制的工具,将那些来之不易的钢丝,一圈圈地缠绕成微小的弹簧。又用最好的钢材,手工打磨出比米粒还小的击针。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拆解一枚最危险的炸弹。
终于,在耗费了无数心血之后,第一枚零件全部由独立团自造的触发引信,被小心翼翼地组装完成。
它静静地躺在耿忠的手心,粗糙,却又凝聚着所有人的希望。
试验场。
所有人都远远地躲开。
耿忠将这枚引信,装在一个没有装填炸药的假弹头上。
他亲自爬上一个三丈高的木架,用一根长绳,将假弹头吊在半空。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割断了绳子。
弹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垂直落下。
“咚!”
一声闷响,弹头狠狠地砸在下方的钢板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一秒。
两秒。
没有动静。
“失败了……”一个学徒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
“啪!”
一声清脆的、类似于摔炮的炸响,从弹头内部传出!
一股青烟,从引信的缝隙中冒了出来。
引信,成功激发!
“噢!!!!!!”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瞬间淹没了整个山谷!
学徒们疯了一样冲向耿忠,将他高高地抛向空中。
然而,在一片欢腾之中,耿忠的眉头,却依旧没有完全舒展开。
他对跑过来报喜的赵刚说:“政委,这种方法,成功率太低,质量也不稳定。十次试验,可能只有三四次能成功。”
“这再次证明,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精密机床!”
这次来之不易的成功,没有让他满足。
反而,像一剂催化剂,更坚定了他要建立真正工业基础的决心。
技术科的窑洞里,一场“蚂蚁啃骨头”式的战斗,开始了。
工匠和学徒们,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缓慢但坚定地,为那些堆积如山的炮弹壳,一颗一颗地,装上它们来之不易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