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兵嘶哑的哭腔像一把生锈的锥子,扎在山神庙里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李云龙和赵刚一前一后,像两头被惊动的豹子猛地冲出庙门。
他们站在高处,山风灌进他们敞开的领口冰冷刺骨。
可他们的心比这风还要凉。
山下四面八方。
所有能走人的隘口,所有能下山的谷地,都亮起了一团团橘红色的跳跃的火焰。
那些火堆连成了一条线。
一条由火焰和钢铁构筑的巨大而完美的包围圈。
鬼子不攻山。
他们在山下架起了机枪点燃了篝火,甚至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在慢条斯理地构筑着鹿砦。
他们在等。
等山上的这群狼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等山上的这群狼吃光最后一口干粮。
然后再把他们活活困死饿死在这座叫不出名字的荒山里。
“他娘的!”
张大彪的拳头捏得咯嘣作响,牙齿咬得腮帮子鼓起。
“这帮狗日的太毒了!”
李云龙没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山下的火龙,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一片铁青。
他戎马半生什么阵仗没见过。
可像这样被人当成笼子里的畜生一样明明白白地圈起来,还是头一遭。
这不是战斗。
这是羞辱。
赵刚的脸色同样难看到了极点。
他扭过头看着李云龙。
“老李,不能等下去。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我知道。”
李云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庙里,一把抓起铺在地上的军用地图。
“都给老子滚进来!”
一声咆哮把所有营级干部都吼了进来。
破庙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李云龙粗大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地戳着。
“西边北边都有鬼子大部队的报告。东边是第九旅团的主力。南边暂时没有动静。”
他的手指停在了东面,那片地形最复杂的山区。
“鬼子兵力再多也不可能把这张网织得天衣无缝!”
“东边!这里的山沟最多地形最复杂,他们的防线一定是拉得最长最薄弱的地方!”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扫过一营长张大彪。
“张大彪!”
“到!”
“老子给你一营,你给老子像一把锥子从东边这个点给老子狠狠地扎进去!”
李云龙的手指几乎要戳穿地图。
“不要恋战!不要管两翼!撕开一个口子全团就从这个口子冲出去!听明白了没有!”
“是!保证完成任务!”
张大彪一挺胸转身就冲了出去。
命令迅速下达。
沉寂的独立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开始活动起来。
不到半小时。
东边的山脚下骤然爆发出了一阵激烈而短暂的枪声!
重机枪的咆哮手榴弹的闷响在群山间回荡。
山神庙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支着耳朵听着东边的动静。
李云龙攥着那根没点燃的烟斗在地图前来回踱步,脚下的尘土被他踩得飞扬。
枪声很猛。
但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
然后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了喉咙一样,渐渐稀疏最后归于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李云龙的脚步停了下来。
赵刚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对劲。
太快了。
一个浑身硝烟脸上被熏得漆黑的通讯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团……团长……”
他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
“不行!一营冲不出去!”
“鬼子的防线根本不是一条线!是一个又一个用重机枪跟迫击炮构筑的火力支撑点!”
“我们刚一打响还没等撕开口子,西边和北边的鬼子就……就从两翼压过来了!”
通讯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他们……他们就像赶鸭子一样就是在收网!我们一动他们的网就收得越紧!”
“轰!”
李云龙一拳狠狠地砸在了神像前的石质供桌上。
坚硬的石头被他砸出了几道裂纹。
“他娘的!”
他低声咒骂着胸口剧烈地起伏。
第一次。
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不是战术上的失误,也不是部队战斗力不行。
这是纯粹的实力上的碾压。
筱冢义男这个老鬼子用数倍于己的兵力,给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
赵刚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李,不能硬冲了。伤亡太大。”
“那你说怎么办?!”
李云龙猛地回头眼睛里全是血丝。
“就他娘的在这儿等死吗?!”
“撤!”
赵刚的声音异常冷静。
“收缩部队且战且退。我们不能待在一个地方必须动起来。只要动起来这张网就总会有漏洞!”
李云龙盯着赵刚看了几秒钟,胸口的怒火渐渐被理智压了下去。
他知道赵刚是对的。
硬碰硬是找死。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沙哑。
“一营脱离接触!全团收缩防线向西南方向转移!”
命令再次下达。
独立团这支刚刚还在试图挣破牢笼的猛兽,不得不收回了它的利爪,开始在这片被圈定的狭小山地里被动地狼狈地移动起来。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情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无论他们怎么机动。
无论他们钻进多深的山沟爬上多险峻的山梁。
鬼子的主力都像附骨之疽一样死死地咬在他们屁股后面。
他们不主动进攻。
他们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用精准的冷枪消耗着独立团的兵力。
用时不时打来的迫击炮弹摧残着战士们的意志。
他们就像一群经验老到的猎人。
驱赶着已经入网的猎物。
并且总是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向着南边,那个唯一的没有发现敌军主力的开阔地方向驱赶。
疲惫,饥饿,绝望。
像三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每个战士的身体与意志。
……
夜再次降临。
一座被废弃的破败的窑洞里。
这里是独立团新的临时指挥部。
洞里烟雾缭绕。
李云龙赵刚还有几个营长,围在地上那张已经快被磨烂的地图前。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焦躁。
赵刚拿着一支红蓝铅笔,就着昏暗的马灯光在地图上做着最后的标记。
侦察兵刚刚带回了最新的情报。
北面鬼子的防线又向前推进了五公里。
西面发现鬼子增援部队兵力至少一个大队。
东面第九旅团的主力已经彻底封死了所有通往核心根据地的山路。
赵刚的手在地图上移动。
那支红色的铅笔一次又一次地落下。
地图上代表着敌军的红色圆圈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那些圈互相连接彼此重叠,像一片片不断扩散的致命的红色菌斑。
而代表着独立团能够安全活动的那一点点可怜的空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疯狂地吞噬挤压。
最后。
赵刚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老李,你看。”
他指着地图。
“我们被包饺子了。”
李云龙叼着那根没点燃的烟斗凑了过来。
他看着地图上那条代表着独立团在过去十几个小时里移动过的蓝色的曲折的线条。
这条线在密密麻麻的红色圆圈的挤压下不断地改变着方向。
向西突围被堵了回来。
向东迂回又撞上了铁板。
最后这条蓝色的线像一条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蛇,最终指向了地图上那唯一一片没有被红色圆圈覆盖的巨大的空白区域。
南边。
那片一望无际的开阔地。
李云龙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起了几天前在赵家峪的指挥部里耿忠说过的话。
“这不像是突围路线……”
“更像是一个为我们准备好的刑场。”
刑场!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云龙脑中的迷雾!
他那根叼在嘴里的烟斗“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鬼子从一开始就不是想在山里跟他打!
之前所有的围追堵截,所有的压迫,所有的火力封锁都不是目的!
都是手段!
他们就像驱赶羊群的牧羊犬,用枪声和火焰把独立团这群羊从复杂难啃的山区里一步一步地驱赶出来!
赶到那片最适合屠宰的平原上!
“他娘的!”
一声野兽般的压抑的咆哮从李云龙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了那张地图上!
“上当了!”
“我们他娘的上当了!”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扭曲。
“鬼子是想把咱们赶到那片平地上!让咱们无险可守!让咱们变成活靶子!”
窑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血都凉了。
外面北边和西边的枪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大地在炮火的轰击下微微颤抖。
窑洞顶上不断有尘土簌簌地落下。
包围圈已经收缩到了最小。
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李云龙缓缓地直起身。
他脸上的愤怒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那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的平静。
他环视了一圈自己手下这些同样脸色惨白的生死兄弟。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所有营级以上干部马上到我这里开会!”
他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烟斗重新塞进嘴里。
然后他用一根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地图上那片代表着死亡与未知的空白平原之上。
“弟兄们。”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
“咱们被狗日的算计了。”
“现在是决定咱们独立团生死存亡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