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烟雾呛人。
昏黄的马灯光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棱角分明，也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壁上，如同挣扎的鬼魅。
外面的炮声一阵紧似一阵。
每一次爆炸都有细碎的尘土从洞顶簌簌落下，掉进众人凝重的沉默里。
李云龙站在那张快被磨烂的地图前。
他没说话。
所有人都没说话。
张大彪、沈泉、王怀保……一个个铁打的汉子，此刻都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气氛沉得能砸死人。
李云龙终于动了。
他用那根粗大满是烟油味的手指，在地图上那片代表着开阔地的巨大空白区域上，狠狠地划了一道。
指甲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刺啦”一声，刺耳又尖利。
“都看见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生锈的铁管子里挤出来的。
“鬼子把咱们当羊赶。”
“赶到这个屠宰场里。”
“全团一万多人，目标太大。”
“重装备、骡马、坛坛罐罐，拖累太多。”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每一个部下的脸。
“这么一起冲出去，走不了十里地就得被小鬼子的炮炸成一锅烂肉。”
“就算有漏网的，也跑不过鬼子的摩托化部队。”
他的话像是一块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这是事实。
一个谁都无法反驳的血淋淋的事实。
“所以……”
李云龙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咱们不能一起走。”
“必须要有一支部队，一支精锐，一支速度最快的部队……”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来的。
“……从正面，朝着鬼子的大部队，发起一次反冲锋。”
窑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马灯的火苗在“毕剥”作响。
所有人都听懂了。
反冲锋。
在这片一马平川无遮无挡的平原上，朝着数倍于己的、拥有绝对炮火优势的敌人发起反冲锋。
这不是战斗。
这是送死。
是用一支部队的命，去吸引鬼子的全部火力和全部注意力，为主力部队从侧翼争取到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逃生时间。
谁去？
谁是那支必死的部队？
张大彪的拳头捏得骨节发白。
沈泉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
空气凝固了。
“团长。”
一个声音平静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孙德胜。
骑兵连连长孙德胜排开众人，走到了地图前。
他没有看李云龙，也没有看任何人。
他只是伸出手，用那只常年握着马刀和缰绳、布满厚茧的手，轻轻抚摸着地图上那片代表着死亡的开阔地。
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自己战马的鬃毛。
“这个任务。”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我们骑兵连，接了！”
“你放屁！”
张大彪第一个吼了出来，他一把抓住孙德胜的胳膊。
“要去也是我们一营去！我们是主力！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骑兵连去送……”
“放手！”
孙德胜猛地一甩胳膊挣开了张大彪。
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人，腰杆挺得笔直。
“张营长，这不是争功的时候。”
“团长说的，要速度最快，冲击力最强。”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
“论速度，谁跑得过我们的马？”
“论冲击力，在这片平原上，谁能像我们一样瞬间就形成一道让鬼子无法忽视的钢铁洪流？”
“只有我们骑兵，能把鬼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最短的时间里死死地吸过来！”
他的话掷地有声。
窑洞里再没人能说出一个反驳的字。
是啊。
只有骑兵。
只有骑兵连能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孙德胜重新转向李云龙。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悲壮，只有一种职业军人的平静与坦然。
“团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从总部调到独立团，你李云龙没亏待过我们骑兵连。”
“最好的草料，最好的装备，耿科长更是给我们换上了削铁如泥的马刀，无坚不摧的马槊。”
“这份情，我们骑兵连上下都记着。”
“现在，就是我们骑兵连为全团尽忠的时候了！”
李云龙看着他。
看着这个自己从总部死皮赖脸要来的宝贝疙瘩。
看着这个全团最精锐的一把真正的锋利尖刀。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嘴唇翕动，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火。
“你……你们骑兵连……”
他想说，你们骑兵连是全团的宝贝。
他想说，老子舍不得。
他想说，换个部队去！
可这些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是团长。
因为孙德胜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这是唯一的办法。
孙德胜看着李云龙痛苦的表情，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团长，别这么个表情。”
“咱们当兵的，从穿上这身军装那天起，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了。”
“死，不可怕。”
“可怕的是，死得窝囊。”
“能在这片平原上跟小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
“能为咱们独立团的弟兄们杀出一条活路。”
他的胸膛猛地挺起。
“我们骑兵连一百多号弟兄，死得值！”
他后退一步。
“啪！”
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
“团长！”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窑洞，盖过了外面的炮火声。
“下命令吧！”
李云龙猛地闭上了眼睛。
一行滚烫浑浊的泪，再也控制不住，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决堤而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李云龙。
他只是一个要亲手把自己最心爱的兵送上死路的兄长。
窑洞里一片抽泣声。
所有的汉子都红了眼圈。
李云龙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痛苦、挣扎，最终都化作了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的决绝与疯狂。
“好……”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命令！”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骑兵连……接受任务！”
“全团……所有轻重机枪！所有迫击炮！给老子集中起来！”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为骑兵连……提供一切火力掩护！”
“是！”
孙德胜大声应道。
他放下手臂转身，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大步就向洞口走去。
他要去集结他的弟兄。
他要去赴死。
“孙连长。”
一个声音忽然叫住了他。
是耿忠。
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的耿忠。
他走了出来，拦在了孙德胜面前。
“等一下。”
孙德胜看着这个给了骑兵连新生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歉意。
“耿科长，对不住了。”
“你给我们打造的那些宝贝，怕是要跟着我们一起交代在这儿了。”
耿忠摇了摇头。
他的脸上没有众人那样的悲痛，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
“出发前。”
他盯着孙德胜。
“到技术科来一趟。”
“我给你和你的弟兄们，准备了三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