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北的风,一夜之间就变了味道。
不再是冬日里那种干冽的、夹杂着煤烟味的熟悉气息。
它变得潮湿、黏腻,带着一股从铁锈和血腥里透出来的阴冷。
平安县。
这座往日里还算有些生气的县城,此刻像一个被铁箍越勒越紧的木桶,连空气都透着一股即将崩裂的死寂。
城墙垛口上,新砌的沙袋工事垒得又高又厚,黑洞洞的机枪射口,如同野兽窥伺的眼睛,密密麻麻地增加了一倍不止。
城门口,原本供马车行走的通道被拒马和交叉的铁丝网堵死,只留下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弯曲的通路。
几个鬼子兵抱着三八大盖,缩在沙袋后面,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城外枯黄的旷野。
“哐当……哐当……”
沉重的军靴踩踏着青石板路面,发出整齐划一的金属撞击声。
一队队头戴钢盔、背着行囊的日军士兵,正源源不断地开进县城。
他们不是原来那支懒懒散散的守备队。
这些士兵身材更高大,面色黧黑,脸上带着正面战场上厮杀下来的悍气。
他们的装备崭新,每个步兵班都配有一挺歪把子机枪,掷弹筒手更是随处可见。
这是刚从华北正面战场上,成建制调过来的一个精锐步兵大队。
满员满编。
城内的制高点,一处被改造过的钟楼上,几名日军炮兵正在紧张地构筑阵地。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一门九二式步兵炮的零件组装起来,炮口经过反复测算,精准地对准了城外的某一个方向。
同样的炮兵阵地,在城内还有两处。
一张由钢铁和火药编织的大网,正在无声地张开。
而在距离县城五里外的一处隐蔽的山坳里。
山本一木用望远镜,冷冷地注视着那座正在变成钢铁堡垒的县城。
他的特工队在赵家峪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但他的骄傲和复仇之心,却像淬火的钢,变得更加坚硬和扭曲。
他没有进城。
城里的防御,不过是冈村宁次司令官布下的一个华丽的鱼饵。
他,山本一木,才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真正的猎手。
他的身边,只剩下不到二十个队员。
这些人,是特工队里最精锐的幸存者,每一个都是潜伏和猎杀的好手。
他们不再追求大规模的突袭。
他们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
那个躲在李云龙背后,能凭空变出无数致命武器的“技术幽灵”。
耿忠。
攻城战一旦打响,独立团的指挥体系必然会前移。
到那时,就是他这支“技术猎杀小组”出动的最佳时机。
他要像一条毒蛇,在最混乱的时刻,咬住那个人的喉咙。
……
独立团团部。
“电力时代”带来的狂喜,依旧在空气中发酵。
那盏悬在院子里的电灯,成了赵家峪最亮丽的风景线。
一到晚上,团部大院就挤满了从各个营连跑来看稀奇的干部战士,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对着那个会发光的“玻璃疙瘩”啧啧称奇。
李云龙的嘴,这几天就没合拢过。
他把自己的办公桌,特意从屋里搬到了院子里的电灯底下。
一边处理文件,一边享受着众人羡慕又敬畏的注视,时不时还扯着嗓子,给这个讲讲电的好处,给那个吹吹耿忠的神通。
“看见没有?啊?这就叫本事!”
他用烟袋锅子指着头顶的灯泡,唾沫星子横飞。
“咱独立团,现在是黑夜跟白天一个样!以后小鬼子想摸黑搞偷袭?门儿都没有!”
“耿小子说了,这还只是个开始!以后,咱还要搞他娘的电力机床,电力车床!一天造他几十根枪管出来!”
赵刚坐在一旁,脸上也挂着笑意。
他没有李云龙那么张扬,但内心的激动,却一点也不少。
他正在起草一份报告,准备向旅部详细汇报技术科的最新突破,并申请更多的政策和资源倾斜。
耿忠则带着几个学徒,在院子角落里铺设着新的线路。
他计划先把电通到技术科的几个核心车间和实验室去。
整个独立团,都沉浸在一片热火朝天、欣欣向荣的氛围里。
仿佛那些残酷的战争,都已经被这片光明驱散到了遥远的天边。
“报告!”
一个通讯员,满头大汗地从外面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
“旅部加急电报!”
李云龙从显摆的兴奋中回过神,眉头一挑,接过电报。
他展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赵刚也走了过来。
电报上的内容很短。
“据可靠情报,日军华北方面军正秘密向平安县地区增兵,番号为独立混成旅团一部,配属重炮。敌军意图不明,望贵部提高警惕,加强侦察,避免与敌决战,切记。”
“增兵平安县?”
李云龙把电报纸往桌上一拍,骂骂咧咧起来。
“他娘的,小鬼子又想搞什么幺蛾子?刚在赵家峪吃了瘪,这么快就忘了疼?”
赵刚的神情却凝重起来。
“老李,不对劲。”
他拿起电报,又看了一遍。
“独立混成旅团,那是鬼子的甲种师团主力。还配属重炮。这么大的手笔,绝不是一次普通的扫荡。”
“他这是冲着咱们来的。”
李云龙哼了一声,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冲着老子来?好啊!老子正愁炮兵营那几门炮没地方练手呢!”
他嘴上虽然硬,但心里也清楚,旅部发来这种措辞严厉的电报,说明情况绝对不简单。
就在这时。
“报告!”
又一声急促的呼喊。
一名负责外围情报的侦察排战士,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院子。
他甚至来不及敬礼,脸色煞白,嘴唇都在哆嗦。
“团长!政委!出事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纸条。
“这是……这是咱们潜伏在县城边的交通站,拼死送出来的消息!”
李云龙心里“咯噔”一下。
他一把抢过那张纸条。
这张纸条上的字,比旅部电报上的内容更短。
也更致命。
“妇救会杨主任,于今日上午,在下乡途中,被一股不明身份日军便衣队绑走,现已……现已被押入平安县城!”
嗡——
李云龙的脑子,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世界,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院子里那片明亮到晃眼的灯光,此刻变得无比刺眼。
周围那些战士们好奇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小小的、皱巴巴的纸条。
还有上面那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杨秀芹……被抓了……
押入平安县城……
前一秒,他还在为这片光明而得意。
后一秒,他就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那两份情报,像两条来自地狱的锁链,在这一刻,死死地缠绕在了一起。
增兵平安县。
抓走杨秀芹。
一个铜墙铁壁的陷阱。
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呵……”
李云龙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像是野兽受伤时的低吼。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铁青。
然后,那股铁青又被一股汹涌而上的血色覆盖,整张脸涨得紫红。
他手中的那张电报纸,被他无意识地、一点一点地攥紧。
纸张在他的掌心,被揉捏,被挤压,发出“沙沙”的声响,最终变成了一个不成形状的、坚硬的纸团。
那股滔天的、足以将天地都燃烧殆尽的怒火,从他的胸腔里喷薄而出。
他没有咆哮。
也没有骂娘。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即将喷发的火山,死寂得可怕。
院子里,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股令人窒息的气氛。
笑声停了。
议论声也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团长,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赵刚和耿忠看着李云龙那张扭曲的脸,和他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都意识到,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已经无可避免了。
赵刚上前一步,声音干涩而沉重。
“老李,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