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八团指挥部,楚云飞的办公室。
夜,已经很深了。
窗外,是晋西北深秋的寒风,呼啸着卷过光秃秃的山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窗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沙盘还静静地立在房间中央,但白天的喧嚣与激辩早已散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楚云飞没有休息。
他换下了一身征尘的军服,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站在书桌前,桌上的马灯光芒稳定,将他英挺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他面前,没有文件,没有地图。
只整齐地摆放着几件从平安县战场上,特意收集回来的特殊“战利品”。
几块巴掌大小、边缘狰狞的金属破片。
还有几枚黄澄澄的,已经击发过的步枪弹壳。
白天的推演,那场让他所有骄傲的部下都陷入信仰崩塌的推演,依旧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
天降神兵。
上帝之眼。
战争的艺术。
这些词汇,像一把把重锤,敲击着他固有的军事认知。
但他知道,那些都只是基于战果的推论,是空中楼阁。
想要真正看清那个隐藏在李云龙背后的“可怕人物”,就必须找到支撑起这座楼阁的,最坚实的基石。
他要从最基础,最不起眼的地方,寻找答案。
“勤务兵。”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把我的卡尺拿来。”
“是,团座。”
很快,一把保养得油光锃亮、刻度清晰的德制游标卡尺,被轻轻放在了桌上。
楚云飞拿起其中一块手榴弹的残片。
那是一块边角料,是从一个阵亡的八路军士兵身上找到的,上面还沾着已经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
入手的感觉,很沉,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他用手指摩挲着残片的边缘。
没有寻常土法铸铁件那种砂眼和粗糙的毛边。
很规整。
他的目光微微一凝,将残片置于马灯下,仔细端详。
在灯光的映照下,他能清晰地看到,这块不规则的破片上,布满了细密的、纵横交错的刻痕。
这些刻痕很浅,但排列得极为规律,像是事先就精心设计好的一样。
这是……
预制破片槽?!
一个让他心脏猛地一跳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为了在爆炸时,能更有效地碎裂成大小均匀、杀伤力更强的破片!
他不敢相信。
这种设计理念,他只在德国顾问的讲义上,在那些最先进的德制手榴弹上才见过!
土八路……他们怎么可能懂这个?
楚云飞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了几分。
他拿起那把冰冷的游标卡尺,小心翼翼地,卡住了那块金属残片。
灯光下,他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卡尺上那细密的刻度。
他的手,稳得像磐石。
当他看清读数的那一刻,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五毫米。
不多不少,整整五毫米。
他又换了几个不同的位置,重新测量。
五毫米。
还是五毫米!
这块从手榴弹上炸下来的残片,厚度竟然均匀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绝不是乡下铁匠铺的炉子里,用几块烂铁和土模子能敲打出来的东西!
这需要精确的配料,稳定的炉温,以及……标准化的模具!
楚云飞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放下残片,又拿起了桌上那几枚黄澄澄的步枪弹壳。
七九步枪弹。
中正式和汉阳造的通用弹。
他将一枚弹壳放在指尖,缓缓转动。
弹壳表面光滑,没有明显的拉伸痕迹,底部的底火卯合处,干净利落,严丝合缝。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枚三五八团兵工厂自产的子弹。
两相对比。
高下立判。
他自己兵工厂产的弹壳,虽然也能用,但外壁的色泽明显不均,那是黄铜材料杂质过多,热处理不过关的体现。
而李云龙部队用的这枚弹壳,通体色泽均匀,呈现出一种令人安心的工业美感。
这说明,对方在铜材的冶炼和提纯技术上,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
一个又一个的发现,像一块块巨石,投入楚云飞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他将自己部队使用的,“中央军工厂”配发的手榴弹样品,和那块八路军的预制破片摆在一起。
又将自己兵工厂生产的弹壳,和那枚缴获的弹壳并列。
灯光下。
一边,是集全国之力,由最顶尖的专家和设备制造出的“国之利器”。
另一边,是出自他眼中那帮“泥腿子”、“土八路”之手,本该是粗制滥造的土玩意儿。
可现在……
结论,是如此的清晰,又如此的残酷。
这些“土八路”自产的军工品,在关键的工艺上,竟然丝毫不输给,甚至在某些设计的理念上……
比如那手榴弹的预制破片……
已经超越了“中正式”的产品!
轰!
楚云飞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瞬间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他之前的推论,只对了一半!
李云龙的背后,不仅仅站着一个战术思想超越时代的奇才!
更可怕的是!
那个奇才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一个能够支撑他所有疯狂战术的,正在悄然崛起的……
“微型工业体系”!
这四个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他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从钢铁的冶炼,到金属的精密加工!
从火炸药的配比,到子弹的标准化生产!
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这不是靠着小聪明,靠着所谓的“奇技淫巧”就能办到的!
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团队,一个组织,一套完整的、他想都不敢想的工业流程!
天降神兵的滑索,需要高强度的钢丝和精密的滑轮。
上帝之眼的炮击,需要步话机进行校准,而步话机,需要电池和电子元件。
而这一切,都需要电,需要车床,需要化学,需要物理!
楚云飞猛地后退一步,身体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扶着桌子,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一直以为,他和李云龙的竞争,是战术层面的竞争,是精英对草莽的竞争。
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对方,已经在另一条他完全没有想到的赛道上,开始了疯狂的冲刺!
那不是奇技淫巧。
那是一种全新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甚至带着一丝未来色彩的战争思想!
那是一种体系对体系的,思想对思想的,降维打击!
强烈的危机感,混合着对那种未知力量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
同时。
一种对人才的,深入骨髓的,近乎疯狂的渴望,又像一团烈火,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
不行!
这两种情绪在他心中疯狂地交织、碰撞,最终汇聚成了一个无比坚定的,甚至带着一丝狰狞的念头。
“咚!”
楚云飞猛地站直身体,一拳狠狠砸在坚实的楠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桌上的马灯,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光影摇曳,让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格外阴沉。
他下定了决心。
“不行!”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此人,此等经天纬地之才,绝不能为共军所用!”
“我必须见他!”
“不惜一切代价!”
狂暴的情绪过后,楚云飞的眼神,反而恢复了一种骇人的冷静。
但那份冷静之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如同实质般的火焰。
他开始在不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清脆声响,如同战鼓。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如何才能见到这位神秘的“技术顾问”?
直接派人去请?李云龙那个滚刀肉,绝对不会同意。
派特工去绑架?先不说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这种经天纬地之才,岂是威逼利诱所能降服的?
那只会彻底把他推向自己的对立面。
必须用阳谋。
对付李云龙那种土匪般的性格,必须用让他无法拒绝,也挑不出毛病的阳谋!
突然。
楚云飞停下了脚步。
他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复杂的,带着三分欣赏,三分算计,还有四分志在必得的笑容。
计上心头。
“来人!”
他对着门外喊道。
门被推开,副官方立功快步走了进来,立正敬礼。
“团座!”
楚云飞转过身,看着自己最得力的臂助,缓缓开口,下达了一个让方立功始料未及的命令。
“立功。”
“立刻拟一封我给李云龙的亲笔信。”
“措辞,要客气。”
楚云飞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要……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