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仿佛还回荡在兵工厂的上空。
王铁锤和一众铁匠，依然沉浸在那块被赋予了新灵魂的蓝黑色弓臂所带来的巨大震撼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但耿忠，没有时间去享受这份成功的喜悦。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那件凝聚了他心血与智慧的杰作一眼。
在确认弓臂淬火成功的那一刻，他便猛地转身，像一团永不停歇的火焰，冲向了院子的另一角。
那里，由柴油发电机驱动的搓绳机，正发出“嗡嗡”的低吼。
刘二带着几个年轻的学徒，正焦急地等在那里。
他们看到了刚才那神乎其技的淬火过程，也听到了那如同龙吟般的声响，心中对这位年轻科长的敬畏，已经攀升到了顶点。
“科长！”
看到耿忠过来，刘二一个立正，吼得中气十足。
耿忠摆了摆手，直接走到了那台老旧的搓绳机旁。
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堆放着的两样东西上。
一捆，是从缴获的日军通讯设备上拆下来的细钢丝，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另一堆，则是浸泡在桐油里，已经完全吃透了油脂的粗麻绳。
“任务变了。”
耿忠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条理清晰得可怕。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普通的麻绳，而是这条‘生命之索’的主缆。”
他蹲下身，拿起三股细钢丝，又抓起一根麻绳，在手里比划着。
“听好了，这叫‘钢芯麻绳’。”
他的讲解简单粗暴，却直指核心。
“三股钢丝，是它的骨头！给它绝对的拉力，保证它在绷紧的时候，不会被拉断！”
“外面的麻绳，是它的肉！给它韧性，给它弹性，让它在受力的时候，有个缓冲，不会崩得那么脆！”
耿忠抬起头，目光扫过刘二和几个似懂非懂的学徒。
“骨头加肉，拧成一股！这根绳子，才能吊得住咱们的弟兄，把他们从城外，平安送到城楼上！”
这个比喻，通俗易懂。
刘二和学徒们瞬间就明白了。
原来，这根绳子，竟有如此大的名堂！
“科长，您就下令吧！俺们保证给您拧结实了！”刘二拍着胸脯保证道。
“开始吧。”
耿忠没有废话，时间不等人。
“钢丝做芯，麻绳在外，用机器的最大扭力，给我往死里拧！记住，要慢，要匀，每一寸都要保证拧得跟铁疙瘩一样紧！”
“是！”
随着刘二一声令下，几个学徒立刻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三股钢丝和浸透了油脂的麻绳，送入搓绳机前端的进料口。
刘二深吸一口气，猛地合上了电闸。
“嗡——嘎吱——”
老旧的搓绳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机身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这种钢丝与麻绳混合编织的工艺，对机器的扭力要求，远远超出了它原本的设计极限。
学徒们的脸都有些发白。
他们死死地盯着那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机器，手心里全是汗。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根粗如儿臂，闪烁着金属与油脂混合光泽的特制滑索，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从机器的另一端被编织出来。
一米。
两米。
每一米的诞生，都伴随着机器刺耳的“嘎吱”声，仿佛在用尽它最后一丝生命力。
刘二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李团长给的时间不多了。
这根绳子，就是弟兄们的另一条命，慢一分钟，城楼上的嫂子就多一分危险。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催促。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祈祷着这台老旧的机器，能再多撑一会儿。
就在这时！
“铛啷——！”
一声刺耳的、清脆的金属断裂声，猛地从搓绳机的传动齿轮箱里炸响！
紧接着。
那台本就呻吟不止的机器，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猛地一震，所有的转动戛然而止。
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青烟，从齿轮箱的缝隙里悠悠冒出。
整个院子，瞬间死寂。
“坏……坏了？”一个小学徒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日你姥姥！”
刘二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疯了一样扑过去，也顾不上滚烫的机身，用撬棍猛地撬开了齿轮箱的盖子。
只看了一眼，刘二整个人都僵住了。
箱体内，一个最关键的传动齿轮，因为长时间承受着远超极限的扭力，硬生生崩掉了好几个齿！
那残缺的豁口，像一张嘲讽的嘴。
机器，彻底瘫痪了！
“完……完了……”
刘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这下……全完了……”
绝望。
彻彻底底的绝望，像瘟疫一样，瞬间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
弓臂锻造成功的喜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没有了这根主缆，那副神兵利器般的弓臂，就是一堆废铁！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希望，都将因为这一个崩坏的齿轮，而彻底破产！
就在这片凝固如死的绝望气氛中。
耿忠，却动了。
他没有像刘二那样瘫倒，也没有咒骂。
他只是平静地走上前，蹲下身，往那黑洞洞的齿轮箱里，只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
连尺寸都不需要测量。
他立刻站起身，抓过旁边一张不知是用来干嘛的马粪纸，从地上捡起一截烧剩下的木炭。
然后，就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蹲在地上，飞速地勾画起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静得像一块冰。
但他的手，却快得像一道残影。
炭笔在粗糙的马粪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主旋律。
一条条精准的直线，一个个完美的圆弧，一个个复杂的齿形结构……
一个全新的，带着加强筋、优化了齿形和传动比的齿轮组方案，在他的笔下，行云流水般地诞生。
这一刻，他不是在画图。
他是在用这个时代的人，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与钢铁对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忘了绝望，忘了时间的紧迫。
他们只是痴痴地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看着他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那不是一个技术科长。
那是一个胸中藏着万千神兵，执笔便可创造世界的……神！
不到五分钟。
耿忠停下了笔。
他甚至没有检查，直接撕下那张画满了精密图纸的马粪纸，冲着不远处车床组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孙明！”
早已被这边的动静惊动，正探头探脑的孙明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到！科长！”
耿忠将图纸塞进他手里，声音不容置疑。
“用我们最好的轴承钢！照着这个图纸，半小时之内！我要看到它！”
“是！”
孙明甚至没敢多问一句，拿着那张仿佛还带着体温的图纸，转身就往车床的方向狂奔。
耿忠又转向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一脸呆滞的刘二。
“你！别他娘的闲着！”
他一脚踢在搓绳机的底座上。
“带人检查机器所有传动部分！加固底座！上润滑油！我要它待会儿跑起来，比他娘的新机器还顺溜！”
“啊？哦！是！”
刘二如梦初醒，立刻带着几个学徒，手忙脚乱地开始检查和维护机器。
整个兵工厂，因为这突发的故障，非但没有陷入混乱。
反而在耿忠的调度下，像一个被瞬间激活的精密仪器，各个部件以一种更高的效率，疯狂地运转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到半小时。
孙明捧着一个还带着金属加工余温的崭新齿轮组，飞奔而来。
那齿轮，通体闪烁着金属的冷光，齿形完美，结构坚固，像一件工业艺术品。
在耿忠的指挥下，新的齿轮组被迅速安装完毕。
“启动！”
刘二颤抖着手，再一次合上了电闸。
这一次，没有了那刺耳的“嘎吱”声。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轰鸣！
“嗡——嗡——嗡——”
那声音，充满了力量感，像一头苏醒的猛兽在低吼！
钢芯滑索，以比之前快了将近一倍的速度，被平稳而紧密地，源源不断地编织出来！
看着那条在火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不断变长的坚韧绳索。
再看看那个依旧在各个工位间来回奔走，不断发出简短而清晰指令的科长。
刘二和所有学徒的眼中，所有的质疑和惊愕都已褪去。
只剩下，近乎崇拜的狂热。
两个最大的技术难关，都被科长用神一样的手段，硬生生踏平了。
可是，李团长的耐心，还剩下多少？
那座被黑暗笼罩的平安县城里，现在又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