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厂的大院,已经不再是人间。
这里是钢铁与火焰的地狱。
一号高炉的烟囱像一根被点燃的巨香,向着漆黑的夜幕,喷吐着灼热而狂暴的火舌。
整个赵家峪的天空,都被映照成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暗红色。
拆卸卡车的金属撞击声,车床空转的刺耳轰鸣,铁匠们疯狂的锤打声,汇成了一曲狂野而暴躁的工业交响乐。
而耿忠,就站在这片风暴的中心。
他面前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块锈迹斑斑、沾满油污的厚重钢板。
那是刚刚从九四式卡车上被野蛮拆卸下来的弹簧钢板。
“都过来。”
耿忠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但在这片喧嚣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王铁锤,这位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带着几个浑身汗水、满脸烟灰的徒弟,快步走了过来。
他们看着地上的那堆“破烂”,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为了这几块废铁,科长竟然让他们拆了团长的心头肉?
这简直是疯了!
耿忠没有解释,他蹲下身,用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钢板,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这就是我们‘翅膀’的骨架。”
他抬起头,那双燃烧着血丝的眼睛扫过众人。
耿忠用最简洁的语言,向这些只懂得锻打锄头和马刀的铁匠们,描述了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战争机器——重型扭力弩炮。
“它需要储存巨大的能量,在一瞬间爆发出去。”
“所以,它的弓臂,必须同时拥有最恐怖的弹力,和最绝对的强度。”
弹力……和强度?
铁匠们面面相觑,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太过陌生和抽象。
王铁锤沉默了片刻,他走上前,也蹲了下来。
他用粗糙的手指,在那块最厚的钢板上用力地敲了敲,侧耳倾听着那沉闷的回响。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解和凝重。
“耿科长,恕我直言。”
老师傅的声音很沉,带着几十年锻打经验凝结成的绝对自信。
“这东西,不行。”
他站起身,指着地上的钢板,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是卡车的板簧,是‘死钢’!它是用来承重的,不是用来蓄力的!”
“这玩意儿韧性是够,怎么压都压不断。可它没有‘活气’,没有弹力!就像一根压弯了就直不回来的铁条!”
王铁锤越说越激动,他拿起旁边的一根铁棍,用力地在钢板上砸了一下,只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您听听这声儿!这是死铁的声音!”
“而且,”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肃,“这钢板常年受着重压,里面早就有了暗伤,咱们肉眼看不见。要是真用它来做弓臂,强行给它蓄上那么大的力……”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结论。
“结果只有一个!”
“在拉到满弓的最后一刻,它会像一块玻璃,‘嘣’的一声,猛然碎裂!”
“到时候,这玩意儿就不是杀敌的武器,而是杀咱们自己的致命凶器!”
王铁锤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刚刚被点燃激情的铁匠心头。
“是啊,科长,王师傅说的对,这东西使不得!”
“这钢板太‘死’了,根本回不了弹!”
“换别的料吧,科长!用最好的百炼钢,咱们重新锻打一副!”
质疑声、劝说声,此起彼伏。
耿忠的计划,仿佛在开始的第一步,就撞上了一堵由百年传统经验砌成的、坚不可摧的高墙。
面对所有人的质疑,耿忠没有发怒,也没有用命令强压。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到所有声音都平息下去,他才缓缓站起身。
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静得像一块冰。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截烧剩下的木炭。
然后,就在所有铁匠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蹲下身,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画出了一堆谁也看不懂的、由无数个小圆圈和线条组成的奇怪图案。
“王师傅,你说得对。”
耿忠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
“现在的它,的确是‘死钢’。”
他用木炭,指着地上的一个图案。
“你们看,钢材的内部,就像这样,由无数个我们看不见的小‘颗粒’挤在一起。这块板簧因为常年受压,又反复颠簸,里面的‘颗粒’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彼此之间充满了我们看不见的‘怨气’,也就是内应力。”
“所以,它死了。”
这个比喻,通俗得让所有铁匠都瞬间听懂了。
“那……那还有救?”一个年轻的学徒忍不住问道。
“有。”
耿忠的目光亮得惊人。
“我们可以让它‘死’一次,再重新‘活’过来!”
他站起身,指向那座正在熊熊燃烧的一号高炉。
“第一步,叫‘退火’!把它扔进炉子里,烧到通红,但又不能让它熔化。这就是让它‘忘掉’自己作为卡车板簧的过去,把所有的‘怨气’都释放出来,让它变回一块最柔软、最纯粹的钢坯!”
接着,他指向院子中央那座巨大的铁砧。
“第二步,锻打!趁它最柔软的时候,用最重的锤子,反复折叠捶打!这不是为了改变形状,而是为了重塑它的‘筋骨’!让它内部的‘颗粒’重新排列,变得更细密,更坚韧!”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几桶早已备好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桐油上。
“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叫‘淬火’!”
耿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
“但这最后一口气,我们不给它喝水!”
“我们给它喝油!”
“油,能让它冷却得更均匀,不会像水那样让它‘脾气’变得太爆、太脆。这最后一口油,将赋予它全新的‘灵魂’!一个充满弹性和力量的,崭新的灵魂!”
退火……锻打……油淬……
忘掉过去……重塑筋骨……赋予灵魂……
这一连串闻所未闻,却又充满画面感的描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王铁锤和所有铁匠的心上。
他们听不懂什么叫晶相结构,也看不懂什么叫内应力。
但他们能听懂,耿忠说的每一个字,都指向了一个他们从未触及过的、神乎其技的全新世界!
短暂的死寂之后,王铁锤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一种混杂着震撼、狂热和朝圣般的奇异光芒。
“娘的……”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梦呓。
“原来……原来铁,还能这么玩儿……”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着眼,冲着耿忠,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科长!您下令吧!”
“您说怎么烧,俺就怎么烧!您说怎么砸,俺就怎么砸!”
“今天,俺这条老命,还有这炉子里的火,全都交给您了!”
“干!”
耿忠只说了一个字。
一场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极限锻造,正式开始!
“升温!把炉口封小!观察火色,烧到樱桃红!不能再高了!”
耿忠亲自指挥。
那块厚重的板簧被送入高炉,在精确的温度下,缓缓退火,洗去了一身的“疲惫”与“怨气”。
“出炉!上砧!”
烧得通红的钢板被几个壮汉用铁钳夹出,重重地放在铁砧上。
“王师傅,你主锤!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耿忠用一根铁棍,在钢板上点出几个关键的受力点,“照我说的位置,反复折叠锻打!快!”
“喝!”
王铁锤赤裸着上身,虬结的肌肉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他抡起八磅重的铁锤,用尽平生的力气,狠狠砸下!
当!当!当!
火星四溅!
那已经不是在打铁。
那是在为一具“死钢”的尸体,重塑筋骨!
不知过了多久,当弓臂的雏形被锻打出来时,耿忠的吼声再次响起。
“够了!重新入炉!准备淬火!”
弓臂雏形再次被烧得通体透亮。
“就是现在!出炉!进油!”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那块仿佛燃烧着生命之火的通红钢铁,被猛地浸入了装满桐油的大木桶中。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尖啸,冲天而起!
浓烈的、刺鼻的白色油烟,如同巨兽的呼吸,瞬间笼罩了半个院子!
不知过了多久,当白烟散尽。
弓臂的雏形,被缓缓地从黑色的油中捞起。
它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神秘的蓝黑色,表面覆盖着一层如同流水般的奇特纹理。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件来自远古的艺术品。
王铁锤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一把小锤,仿佛怕惊扰了它的沉睡,在那蓝黑色的弓臂上,轻轻地敲击了一下。
“嗡——”
一阵清越、悠长,如同龙吟般的嗡鸣,骤然响起,久久不绝。
这声音,与普通钢铁那沉闷的“当当”声,截然不同!
王铁锤呆住了。
他看着这件由自己亲手打造,却又完全不属于自己认知范畴的作品,眼神中所有的质疑都已褪去。
只剩下,无尽的震撼,与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