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峪兵工厂的冲天火光,仿佛要将整个夜幕烧穿。
但在这里,在平安县城东门外的预设攻击阵地里,却是另一番冰冷的地狱。
战士们像一根根被钉进土地里的木桩,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冷的泥土里。
刺骨的寒意从身下潮湿的土地,穿透单薄的军装,无情地侵蚀着每一个人的体温和意志。
远处,平安县城的城楼上,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焦躁。
死寂中,窃窃私语声像地下的虫子一样,悄悄蔓延。
“他娘的,这都趴了快俩钟头了,腿都快没知觉了。”
“团长到底在等啥?再等下去,天都亮了!”
一个压低了声音的排长,挪到一营长张大彪的身边,嘴唇都快冻紫了。
“营长,弟兄们都快憋不住了。这么干等着,不是办法啊!再精锐的兵,士气也得被这鬼天气给磨没了!”
张大彪同样趴在地上,他把脸埋在手臂里,只露出一双在黑夜中闪着凶光的眼睛。
他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是团长的死命令。
但是,为什么?
难道真像作战室里听到的那句疯话一样,等着耿科长给咱们插上翅膀?
张大彪的脑子里,也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股焦躁的情绪即将从窃窃私语,演变成公开质疑的时候。
一道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阵地中。
是赵刚。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弯着腰,在一个个散兵坑旁蹲下,用那沉稳而清晰的声音,和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的战士们低声交谈。
“冷不冷?”
他拍了拍一个年轻战士的肩膀,将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
“政委……”
那年轻战士受宠若惊,连忙想要起身。
“趴好!”赵刚一把将他按住,“别暴露了!”
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说。
终于,他来到了骚动的中心,一营的指挥位置。
“政委,您怎么来了?”张大彪看到赵刚,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我再不来,你这一营的兵,是不是就要闹兵变了?”赵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调侃,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旁边那个排长憋不住了,他红着眼,急道:“政委!我们不是怕死!我们是怕白白等死啊!城楼上的嫂子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团长这次……这次是不是昏了头了?”
“住口!”张大彪低声呵斥。
赵刚摆了摆手,制止了张大彪。
他蹲了下来,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满脸焦急的排长,也看着周围所有投来疑惑目光的战士。
他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讲什么大道理。
“我问你们,耿科长给咱们造的高爆手榴弹,好不好用?”
众人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玩意儿,一颗顶过去五颗,威力大得邪乎!
“耿科长设计的防刺服,有没有救过你们的命?”
人群里,好几个老兵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面缝着的钢片,可是在白刃战里实实在在挡住过鬼子的刺刀!
赵刚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一次,耿科长要给我们一个更大的惊喜。”
他环视四周,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个能让咱们的弟兄,不用拿人命去填城墙,就能把嫂子从城楼上救下来的惊喜!”
“我们现在等的每一分钟,不是在浪费时间,是在给技术科的同志们争取时间!”
“是为了让你们中更多的人,能活到天亮,能活着看到咱们把膏药旗从平安城头扯下来的那一天!”
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阵地上的寒意与焦躁。
没有复杂的解释,只有最朴素的信任。
对!
耿科长!
那个神乎其技,总能拿出各种宝贝疙瘩的耿大拿!
既然是他搞出来的东西,那绝对错不了!
阵地上的骚动,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
所有战士重新趴好,将身体埋得更深,眼神中的焦躁,也重新被坚韧和期待所取代。
赵刚,用最简单的方式,为后方那台疯狂运转的战争机器,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信任与时间。
……
而在整个攻击阵地的最前方。
一处地势最高的岩石后面,李云龙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死死趴在那里。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了。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架缴获来的日军炮队镜。
冰冷的金属,几乎要与他手上的皮肤冻结在一起。
望远镜的视野里,平安县城楼上那昏黄的灯光,将一个被绑在木桩上的身影,照得格外清晰。
是秀芹。
寒风吹过,她的身体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每一次晃动,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李云龙的心尖上。
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观察,早已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他的牙关,死死咬合着,腮帮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虬结成一块块坚硬的石头。
复仇的怒火。
救妻的焦急。
这两种情绪,像两头失控的野兽,在他的胸膛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撕碎。
“冲!他娘的!给老子吹号!”
“把独立团这点家当全砸进去!老子不信轰不开这狗日的城门!”
“就算是用人命填,老子也要把秀芹给抢回来!”
无数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咆哮。
可与之对抗的,却是耿忠那双燃烧着偏执火焰的眼睛,和他那句匪夷所思的承诺。
“天亮之前,我给你一对能飞的翅膀!”
翅膀……
狗屁的翅膀!
李云龙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
这都什么时候了!
再等下去,鸡都要叫了!
那小子,到底在鼓捣什么玩意儿?
这种极致的煎熬,比让他挨上鬼子三枪还要痛苦。
他身边的警卫员和尚,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团长身上那股即将爆发的、毁天灭地的气息。
他甚至看到,团长的手,已经有好几次,摸向了腰间那支代表着总攻信号的短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李云龙的耐心,正在被一寸一寸地磨穿。
他的理智,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马上就要“嘣”的一声,彻底崩断。
他眼中的血色,越来越浓。
他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
去他娘的翅膀!
老子不等了!
就在他攥紧短笛,即将把它凑到嘴边,下达那道同归于尽的攻击命令时!
异变陡生!
远处,赵家峪兵工厂的方向,那座一直喷吐着暗红色火光的一号高炉顶部——
猛地喷出了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炽热的耀眼火光!
“滋啦——!”
那仿佛是钢铁与烈油相遇,在发出最后的、也是最激烈的嘶吼!
那道光柱,如同一柄刺破黑夜的利剑,冲天而起!
虽然只是一瞬间,却将半个夜空,都照得亮如白昼!
正准备吹响短笛的李云龙,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那双被血丝和疯狂占据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那一道转瞬即逝的炽烈白光。
那光,像一道惊雷,劈入了他即将被怒火吞噬的脑海,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短笛。
再一次,举起了望远镜。
他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但已经不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混杂着惊疑和最后一丝希望的复杂情绪。
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因为过度用力,将望远镜攥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
李云龙死死盯着那光芒亮起又熄灭的方向,嘴唇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耿小子,你他娘的……”
“可千万别给老子掉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