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混合着钢丝与麻绳，闪烁着油光的坚韧滑索，还在被源源不断地编织出来。
整个兵工厂的喧嚣，似乎都汇聚到了这台重获新生的搓绳机上，那沉稳而有力的轰鸣，像一首希望的战歌。
刘二和所有的学徒，都沉浸在这份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
但耿忠，却早已转身。
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不远处车床组的孙明身上。
孙明刚刚完成齿轮组的奇迹加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科长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直直地盯了过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耿忠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孙明不敢怠慢，连忙捧着一个刚刚按照耿忠草图，用最好的熟铁精心加工出来的滑轮，迎了上去。
“科长！您看！”
孙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邀功的兴奋。
“这滑轮，绝对是咱们厂里车出来的最漂亮的活计！您摸摸这光洁度，跟镜子面儿似的！轴心和轮毂的配合，严丝合缝，转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像献宝一样，将那枚在火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滑轮递到耿忠面前。
周围，刚刚完成弓臂锻造的王铁锤，还有其他工位的负责人都围了过来。
弓臂有了，主缆也有了。
现在，这连接二者的关键滑轮也造了出来。
万事俱备！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即将成功的喜悦，空气中充满了乐观的气氛。
耿忠接过了那枚滑轮。
它确实是一件杰作，以这个时代的土设备而言，加工精度已经达到了极限。
他用手指轻轻拨动轮子，轮子在轴心上顺滑地转动着，悄无声息。
所有人都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一句夸奖。
然而，耿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手里的滑轮，片刻之后，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兴奋的脸。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如坠冰窟的话。
“这东西。”
“是废品。”
“轰——！”
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整个院子的喧嚣和喜悦，仿佛被瞬间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科……科长？”
孙明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
“这……这怎么会是废品？俺……俺是完全照着您的要求做的啊！”
“是啊，科长！这滑轮做得多好啊！”
“哪儿出问题了？”
质疑声，不解声，此起彼伏。
耿忠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他举起手中的滑轮，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它本身，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当它被用起来的时候。”
他看着众人茫然的眼睛，用最简单、也最残酷的语言，描述了一个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场景。
“我们的弟兄，要从几百米外，几十米高的空中，高速滑向城楼！”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这个小小的轴心，要在短短十几秒内，承受一个成年人全部的重量，并且以每分钟几千转的速度疯狂摩擦！”
耿忠的声音陡然拔高！
“这种摩擦，会产生巨大的热量！足以在几秒钟之内，让这根熟铁轴心烧到通红！”
“然后呢？”
他环视四周，一字一句地说道。
“烧红的钢铁，会变软！会熔化！会和轮毂死死地‘咬’在一起！”
“到时候，高速滑行中的战士，会被猛地卡在半空中！那根绷紧的滑索，会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把人切成两半！”
“就算绳索不断，人也会从几十米的高空，像一块石头一样，直挺挺地摔下去！”
“粉身碎骨！”
“咕咚。”
不知道是谁，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那声音，在这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孙明呆呆地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杰作”，眼神中的骄傲和兴奋，已经被无边的恐惧所取代。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腥而恐怖的一幕。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刚刚被点燃的希望之火，在这一刻，被一桶名为“现实”的冰水，浇得一干二净。
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失败，都更加令人绝望。
因为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似乎是一个根本无法逾越的、属于物理规律的天堑！
就在这片凝固的绝望中。
耿忠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所以，我们需要给它一副全新的，坚硬到变态的‘牙齿’。”
众人猛地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
耿忠没有解释，他直接转向王铁锤，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王师傅，我需要几样东西。”
“第一，磨成粉的优质木炭。”
“第二，敲碎的牲口骨头，越碎越好。”
“第三，烧成灰的皮革边角料。”
木炭粉……碎骨头……皮革灰？
王铁锤彻底懵了。
他看着耿忠，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荒谬。
这位神仙一样的科长，到底要干什么？
这是要炼钢，还是要请神做法？
“科长，这……这些东西……”
“别问，去准备。”耿忠的语气不容置疑，“快！”
虽然满心疑窦，但出于对耿忠近乎盲目的信任，王铁锤还是立刻带人去准备这些古怪的“原料”。
很快，一堆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混合物，被堆在了耿忠面前。
王铁锤看着这堆更像是垃圾的东西，感觉自己几十年锻打生涯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正在被反复地碾碎，重塑。
耿忠蹲下身，抓起一把混合粉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玄学的语气，对一脸茫然的众人解释道。
“钢，跟人一样，也能‘吃’东西。”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东西里看不见的‘精气’，‘喂’进这滑轮的表层里。”
他指着那堆粉末。
“木炭，给它‘碳’，让它变硬。”
“骨头灰，给它‘磷’和‘钙’，让它的‘骨头’更结实。”
“皮革灰，给它‘氮’，让它的‘性子’更耐磨！”
“当钢的表皮，吃饱了这些东西，它就会变得比金刚石还要硬！而它的内心，却依旧保持着熟铁的韧性。”
“外硬，内韧！”
“这，就叫‘渗碳’！”
渗碳……
喂钢吃东西……
这一套理论，在王铁锤和所有铁匠听来，简直比道士炼丹还要玄乎！
他们彻底听傻了。
他们只是痴痴地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技术科长。
而是一个正在讲解天地至理，准备开炉炼制仙丹的……方士！
“别愣着！”
耿忠的吼声，将众人从震惊中唤醒。
“用耐火土和砖块，给我砌一个能密封的小炉子！快！”
众人如梦初醒，立刻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
在耿忠亲自指挥下，一个简易而精巧的渗碳炉，被迅速搭建起来。
他神情肃穆，一丝不苟地指挥着，将那些加工好的轴承零件，和那堆古怪的“渗碳剂”，一同装入一个干燥的陶土罐子。
然后，用和好的黏土，将罐口死死地密封起来。
整个过程，充满了神秘的仪式感。
“入炉！”
陶罐被小心翼翼地放入新建的炉中。
“封炉口！用文火，慢慢烤！记住，火不能大，也绝不能断！”
耿忠盯着那微弱的火光，对负责烧火的王铁锤嘱咐道。
“这场‘炼金’，需要时间。多一分，零件会变脆；少一分，零件就还是软的。”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炉火熊熊，映照着每个人紧张而期待的脸。
没有人说话，整个兵工厂，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搓绳机沉稳的轰鸣。
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那个小小的陶罐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天边的夜幕，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的灰色时。
一直像雕塑般守在炉前的耿忠，猛地动了。
“开炉！”
一声大喝，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王铁锤一个激灵，用一柄巨大的长钳，小心翼翼地从炉中夹出了那个被烧得滚烫的陶罐。
“敲碎它！”耿忠命令道。
王铁锤深吸一口气，用铁钳夹稳陶罐，另一只手抡起一把小锤，朝着陶罐狠狠砸下！
“砰！”
陶罐应声碎裂！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几枚被烧得微微发黑，毫不起眼的轴承零件，从破碎的陶片中滚落出来。
耿忠也顾不上那灼人的高温，直接用钳子夹起其中一枚轴承。
然后，他从孙明手里夺过一柄崭新的钢锉，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尽全力，朝着那枚小小的轴承表面，猛地划了下去！
“刺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猛然响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柄由优质工具钢制成的、无坚不摧的钢锉，在零件表面，竟划出了一道刺眼的白色划痕！
钢锉，被磨损了！
而那枚黑漆漆的轴承零件，在火光下，依旧光滑如初！
毫发无伤！
“嘶——”
王铁锤和孙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看着那枚小小的、仿佛蕴含着魔力的零件，又看了看锉刀上那道耻辱般的白痕，眼神中所有的疑虑、困惑、震惊，在这一刻，全部褪去。
只剩下，对神迹的……狂热崇拜！
弓臂、滑索、轴承……所有部件，集齐！
可天，已经亮了。
那座被晨曦笼罩的平安县城里，李云龙的耐心，还剩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