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绥军,三五八团团部。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图纸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场针对近期晋西北战局的沙盘推演,刚刚结束。
穿着笔挺呢子军服的参谋们鱼贯而出,压低了声音的讨论声,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室的寂静。
楚云飞没有动。
他独自站在巨大的沙盘前,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指挥杆,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些代表着兵力部署的红蓝小旗上。
他的视线,越过山川,越过河流,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沙盘东北角,那个用红色铅笔反复圈画出的区域。
赵家峪。
独立团。
方立功从重庆带回来的那把断刀,此刻就静静地躺在他的办公桌上,像一个沉默的质问者。
情报科送来的最新战报,还带着油墨的清香,压在断刀旁边。
“骑兵连以不足百骑,对冲日军黑岛骑兵联队,非但未被击溃,反而凿穿其侧翼,成功突围……”
“据幸存者描述,独立团骑兵所用马刀,锋锐无匹,帝国制式军刀触之即断……”
“黑岛联队后续遭遇独立团炮火覆盖,其炮击方式极为诡异,炮弹落点呈线性推进,构筑移动火墙,疑似德军‘徐进弹幕’战术……”
一条条情报,冰冷,客观,却又组合成一个近乎荒诞的结论。
楚云飞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指挥杆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那是他陷入深度思考的习惯。
他想起了方立功回来后,神情复杂地描述。
“一个年轻人,看着像个技师,不像军人。”
“李云龙对他宝贝得很,说是他的命根子。”
“团座,那把刀,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起初,他只当是一个技艺高超的铁匠,走了运,掌握了某种特殊的锻造法门。
可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一把好刀,可以提升一个骑兵连的白刃战能力。
但它无法让一个团,凭空掌握连德国顾问都赞不绝口的炮兵战术。
它更无法解释,赵家峪一役,李云龙那个泥腿子,是如何设下天罗地网,几乎全歼了山本一木那支心腹大患的特工队。
预警、陷阱、爆炸物的威力……
所有的线索,像无数条涓涓细流,最终都汇向了同一个源头。
那个名叫“耿忠”的技术科长。
楚云飞的脑海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结论,一个与千里之外的冈村宁次,在不同维度上惊人相似的结论。
独立团的战斗力,正在发生某种可怕的质变。
李云龙还是那个李云龙,悍不畏死,狡猾如狐。
但赋予这只狐狸钢筋铁骨、虎狼之牙的,是另一个人。
一个藏在幕后的“幽灵”。
这个认知,让楚云飞的后心,窜起一股凉气。
作为袍泽,他为有这样的友军痛击日寇而感到振奋。
可作为潜在的对手,这份振奋之中,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他楚云飞,黄埔高材,手握着全晋绥军最精良的装备,最充足的补给。
他引以为傲的,正是这种建立在教育、装备和体系之上的优势。
可现在,在赵家峪那片贫瘠的黄土地上,有人用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正在飞速地抹平,甚至反超这种优势。
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同时,一种更为强烈的、近乎烧灼般的情绪,在他心底升腾。
好奇。
作为一个受过最正统军事教育的军官,他对一切能改变战争形态的新技术,都有着近乎本能的探求欲。
究竟是何等人物,能在八路军那种连子弹都要数着打的窘迫环境下,点石成金?
他究竟掌握着什么样的知识?
他的背后,又站着谁?是苏联的顾问?还是从德国归来的专家?
无数个问题,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心。
更深处,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轻易承认的念头,悄然萌发。
渴望。
若是……
若是这样的人才,能为我所用呢?
若是三五八团,也能装备上那种无坚不摧的马刀,也能掌握那种神鬼莫测的炮兵战术……
抗战大业,何愁不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他反复权衡着。
最终,所有的忌惮、好奇、欣赏与渴望,都化作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决策。
他必须亲眼见一见。
不仅要见李云龙,更要见那个传说中的“耿科长”。
他要当面看一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笃。”
指挥杆在沙盘上落下最后一响。
楚云飞转身,大步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他没有喊文书,而是亲手将桌上的文件整理到一边,露出干净的桌面。
他取出一张上好的宣纸,用镇纸压平。
又从笔筒里,取出了自己最心爱的那支派克钢笔,旋开笔帽。
冰凉的笔尖,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他没有立刻下笔,而是闭上眼,在心中反复斟酌着措辞。
这封信,不能太直白,以免引起李云龙的警觉。
也不能太含糊,必须准确地传达出自己的意图。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笔尖落在纸上,墨迹随之流淌。
一行行苍劲有力、又不失儒雅的字迹,在宣纸上铺陈开来。
“云龙兄如晤:”
“闻兄于赵家峪大破日寇山本特工队,又于野外痛击黑岛联队,扬我抗日军威,云飞于晋西北闻之,额手称庆,与有荣焉……”
信的内容,极尽赞美,将李云龙捧得很高,又处处透着袍泽与共的亲近。
通篇都是在邀请李云龙前来赴宴,共庆胜利,商讨下一步联防抗日之事宜。
直到信的末尾,落款之前。
楚云飞的笔尖顿住了。
他屏住呼吸,手臂沉稳,一笔一划,极其郑重地,添上了一句话。
“另,久闻贵部技术科长耿忠先生乃当世奇才,若能拨冗同来,云飞将不胜荣幸。”
写完,他将整封信又通读了一遍。
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
尤其是最后一句,看似是临时起意的附言,却如同一枚精准点穴的银针,直指核心。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装入一个牛皮纸信封,又用火漆郑重地封上了口。
“来人。”
一名精干的副官应声而入,身姿挺拔。
“团座。”
“把这封信,派一个最机灵的弟兄,送到独立团去。”
楚云飞将信封递了过去,他的动作很慢,很稳。
“记住,务必,亲手交到李云龙团长的手上。”
“是!”
副官领命而去。
楚云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缓缓坐回椅子上。
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序幕,就此拉开。
……
独立团,团部窑洞。
李云龙正光着膀子,用一块满是补丁的毛巾擦汗,嘴里骂骂咧咧地跟赵刚抱怨着最近的伙食。
“他娘的,天天萝卜白菜,老子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
就在这时,警卫员虎子从外面跑了进来。
“团长,政委!三五八团派人送信来了!”
“哦?”李云龙正光着膀子,用一块满是补丁的毛巾擦汗,嘴里骂骂咧咧地跟赵刚抱怨着最近的伙食。
“他娘的,天天萝卜白菜,老子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
就在这时,警卫员虎子从外面跑了进来。
“团长,政委!三五八团派人送信来了!”
“哦?”李云龙眉毛一扬,“又是楚云飞那小子?拿来我看看。”
虎子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递了上去。
李云龙三两下撕开,掏出里面的信纸,大大咧咧地展开。
他一边看,嘴里还一边念叨。
“云龙兄如晤……嘿,这小子,还挺客气……大破日寇……额手称庆……他娘的,全是屁话!”
赵刚在一旁,端着个搪瓷缸子喝水,脸上带着笑。
李云龙的文化水平,看这种文绉绉的信,着实有些费劲。
“……邀请老子去他那赴宴?这小子安的什么心?”
李云龙嘟囔着,继续往下看。
突然,他的声音停住了。
整个窑洞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他把那张信纸凑到眼前,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仿佛要把那几个字给抠下来。
“久……久闻贵部……技术科长……耿……耿忠先生……”
念到这里,李云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猛地抬起头,将信纸往桌子上一拍。
“啪”的一声脆响,吓了赵刚一跳。
李云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信纸推到了赵刚面前,用手指重重地戳着最后那一行字。
赵刚放下缸子,拿起信纸,目光扫过。
当他看到“耿忠先生”那四个字时,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窑洞里的气氛,瞬间从轻松变得凝重。
李云龙拿起烟袋锅,狠狠地往鞋底上磕了磕,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里面闪着危险的光。
“老赵,你看这姓楚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