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老汉的声音在发颤,那是一种见证了神迹之后,凡人发出的、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叩问。
他烧了一辈子的砖,自问对泥土和火焰的理解,在这晋西北地界上,无人能出其右。
可今天,他一生的骄傲和经验,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用一堆随处可见的烂泥巴、河沙子和灶底灰,给碾得粉碎。
这不是技术。
这是妖法!
耿忠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只是走上前,在那块还冒着热气的、完好无损的“土法耐火砖”前蹲下,轻轻敲了敲。
发出清脆悦耳的“铛铛”声。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失魂落魄的陈老汉,平静地开口。
“陈师傅。”
“现在,您还觉得,我们是在做梦吗?”
陈老汉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耿忠。
良久。
他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个动作,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就连李云龙都愣住了。
“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使不得!快起来!”赵刚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扶。
可陈老汉却执拗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他不是跪别人,他跪的,是那块砖,是那门手艺,是他穷尽一生都未能触及的、神乎其技的“道”!
他仰起头,看着耿忠,老泪纵横。
“老汉我……有眼不识泰山!”
“我烧了一辈子砖,到头来,还不如您这位年轻人玩半天泥巴!”
“我服了!心服口服!”
他对着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神仙!您就是下凡的神仙!”
“老汉我这把老骨头,这身手艺,从今往后,就交给您了!”
“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撵狗,我绝不抓鸡!只要能让老汉我学到这手艺,死也值了!”
一个固执了一辈子的老匠人,在绝对的技术实力面前,被彻底折服。
他献上的,是他一生最宝贵的财富——他的经验和忠诚。
耿忠亲自将他扶了起来,郑重地说道。
“陈师傅,我需要您的帮助。”
“我懂的,只是纸上的道理。真正要把炉子盖起来,还得靠您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掌舵!”
这句话,给了陈老汉天大的面子。
老头儿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把这活儿干得漂漂亮亮!
耐火砖的问题,解决了。
而且,还意外收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总工程师”。
李云龙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豪情!
当天下午,独立团全团紧急集合。
数千名战士,在赵家峪的打谷场上,汇成了一片灰色的海洋。
李云龙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他的身后,是赵刚和耿忠。
他看着台下那一双双年轻而坚毅的眼睛,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弟兄们!”
“今天把大家伙儿叫来,是要宣布一件事!”
“一件比打鬼子还重要的大事!”
台下一片骚动,战士们交头接耳,都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比打鬼字更重要。
“从今天起,我们独立团,要成立咱们自己的兵工厂!”
“我们要自己造枪!自己造炮!自己造子弹!”
“轰!”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所有人都沸腾了!
自己造枪造炮?
这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李云龙满意地看着台下的反应,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伸手往下压了压。
“大家伙儿静一静!”
“要想造枪炮,就得先有铁!要想有铁,就得有炼铁的炉子!”
他一指身后不远处那片已经平整出来的空地。
“所以,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这里,建起咱们独立团的第一座高炉!”
“这不是普通的盖房子,砌墙头!”
“这是一场战斗!一场不流血,但关系到我们独立团生死存亡的战斗!”
他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横飞。
“我宣布!从现在起,成立‘高炉建设总队’!”
“我李云龙,是总队长!”
“赵刚政委,是政委!”
“耿忠科长,是总工程师!”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这场战斗的战士!”
“我命令!”
他拿出了指挥战斗的架势。
“一营!你们营,从现在起,改名叫‘砖瓦营’!你们的任务,就是给老子玩命地做砖!耿科长需要一万块,你们就得给老舍命做出一万一千块!少一块,老子拿张大彪是问!”
“到!”张大彪扯着嗓子吼道,脸涨得通红。
“二营!你们是‘土方营’!挖地基,和泥料,所有力气活,都归你们包了!要是地基没挖好,炉子塌了,我拿你的脑袋当夜壶!”
“是!”二营长挺起胸膛。
“三营、炮营、骑兵连!你们是‘运输队’!拉土、运砖、送水!谁他娘的敢偷懒,就别想吃饭!”
“是!”
“警卫连、技术科!你们是‘攻坚队’!跟着耿科长和陈老师傅,负责最关键的砌炉子!出了岔子,你们自己看着办!”
“是!”
一场轰轰烈烈的工业大会战,就在李云龙这番粗暴而有效的动员中,拉开了序幕。
整个独立团,像一架被启动了的战争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敌人,不是鬼子,而是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和匮乏的工业基础。
赵家峪,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喊杀声,被震天的劳动号子所取代。
“嗨呦——嗨呦——!”
土方营的战士们,一个个赤膊上阵,古铜色的肌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上百把镐头和铁锹,同时起落,坚硬的土地被一块块翻开,一个巨大的地基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扩大。
另一边,砖瓦营的场面更加壮观。
上千名战士,分工明确,有的在和泥,有的在踩料,有的在脱坯。
一排排灰色的砖坯,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空地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直延伸到远方。
陈老汉,这位新上任的“总监工”,此刻比李云龙还凶。
他背着手,像一只鹰一样,在砖坯阵中来回巡视。
他会随机抽起一块砖坯,用手掂量,用眼看,甚至用鼻子闻。
只要发现一点点不对劲,比如泥料不匀,或者压得不实,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把砖坯狠狠摔在地上,然后指着那个负责的战士破口大骂。
“你个败家玩意儿!这是砖吗?这是豆腐渣!”
“这砖是要给咱们独立团炼钢用的!是要上战场的!你敢糊弄,就是拿全团弟兄们的命开玩笑!”
被骂的战士,不但不生气,反而羞愧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地把摔碎的泥巴重新和好,再做一次。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陈师傅这是为了大家好。
耿忠,则是整个工地的绝对核心。
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手里永远拿着图纸和测量工具。
一会儿跑到地基坑,检查深度和水平。
一会儿又跑到砖瓦营,检查泥料的配比。
任何技术上的难题,到了他这里,似乎都能迎刃而解。
几天后,地基完成,砖坯也烧制出了第一批。
砌高炉的工程,正式开始。
耿忠和陈老汉,一个代表着最先进的科学理论,一个代表着最丰富的实践经验,这对奇特的“师徒”,成了砌筑工作的总指挥。
“这一层,要用‘梅花丁’砌法!砖缝要对齐,泥浆不能太厚!”
“转角的地方,要用砍刀把砖头砍出豁口,保证严丝合缝!”
高炉,在数千人的努力下,一层一层地,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生长。
它看上去是那么的丑陋、粗糙。
没有光滑的钢板外壳,没有精密的仪表阀门,只有一层层灰扑扑的土法耐火砖,和用黄泥混合着草筋填充的缝隙。
但它又是那么的雄伟、壮观。
它像一座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纪念碑,扎根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沉默而有力地向天空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一个星期后。
当最后一块耐火砖,被安放在炉顶的时候。
整个工地,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着眼前这个凝聚了他们无数汗水和希望的庞然大物。
它就那么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像一座山,一座塔,一座不屈的图腾。
李云龙站在它的脚下,仰着头,嘴巴半张,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座炉子。
而是一杆永远压不弯的钢铁脊梁。